第6章 碳
何亥已经逃了三天三夜。
在逃出云上墟之前，因为没有人给他送饭，他便已经饿了五天。
饿肚子在云上墟是家常便饭，那些人并不会准时准点给他送饭，只会每隔四五天来取一次他的血，再顺便给他送点吃的，只要保证他不死就行。
只是最近的这次，他们匆匆来取了一碗血，却什么也没给他送来。
好在他已经准备好了逃离。
而且他们来去匆忙，也没多留心他的举动，让他得以有机会趁着牢门开关之际留下一丝破绽。
刚开始一切都很顺利，只是在他混上云上墟通往下仙洲的云舟之后，云上墟还是发现了他的失踪。
莫无绝很快追了过来，他是化神初期，碾压一个修为临近金丹期的何亥绰绰有余。
不过何亥运气好，在紧要关头一头撞进了这秘境里，和莫无绝被传送到了两个地方。
他忍着腿上的伤一路跋涉，想赶在莫无绝之前寻到秘境的出口，彻底甩开他。
但这地方太过诡异，变化莫测还没有什么活物。
何亥没有修过辟谷，他知道自己再不吃些什么很可能就撑不下了。何况他无法预料自己什么时候会撞上莫无绝，吃点什么恢复体力是很有必要的。
所以他将就着啃过一些草皮，但这并不顶饿。
长尾兔是他进入秘境以来遇上的唯一一只活物，结果在他吃到只剩一根骨头的时候，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女人，看不出是人是鬼，五官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还怪吓人的，
她跟他说，他费尽力气捉到，又茹毛饮血吃得只剩一根骨头的长尾兔，是假的。
何亥攥紧骨头，警惕地盯着她，并不相信，他手上的触感和胃里轻微的饱腹感，都在告诉他，他吃的怎么可能是空气？
然而就在下一瞬，眼前画面一花，积雪消失殆尽，沙漠卷着滚烫的风漫上来，他手中一空，胃里也感觉一空，强烈的饥饿感再次涌上来，让他有一瞬的晕眩。
但他只眼花了一下，手腕骨折的疼痛便让他又清醒了过来。
长尾兔竟然真是假的，可它造成的伤害却是真的。
而眼前的女子，竟没有随着积雪消失。
何亥更加警惕，坐在滚烫的沙子上，哪怕身下的沙子烫得几乎是在灼烧着他的肌肤，也始终没有站起来。
他一动不动，评估着这个神秘女子的实力，寻找着她的弱点。
结果这女子说完那一句话便不再与他对视，像是看不到虎视眈眈的他一般，放心大胆地把背对着他走向远处，没一会儿，在距离他十步远的地方停下。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动作，看见她食指和中指并拢，对着地面一指，像是有气旋从她指尖而出一般，地面的黄沙很快被风卷着飞舞了起来，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沙龙卷。
在这处寻常人使不出术法的秘境中，她竟然还有法术！
她的修为，难道还在莫无绝之上？
何亥庆幸自己没有一开始就对她出手，而是选择停在原地观察。
不多时，沙龙卷渐渐止歇，留下一个巨坑，女子站在坑底，弯腰在沙地上采撷下一朵莲蓬，回过头朝他示意：“瞧，这才是真的。”
说完她握着莲蓬朝他走来，何亥紧紧地盯着那株莲蓬，却仍然是将信将疑。
他的经历告诉他，除了自己，不要相信任何人。
这莲蓬看着诱人，谁知道这女子是不是动了什么手脚，她若是要递给他吃，他绝对不可收下。
那女子走到他面前，果然当着他的面剥下一颗莲子。何亥闭紧嘴巴，生怕她用妖术硬塞给他，警惕地盯着那两根白皙纤细的手指拈起莲子……
然后，丢进她自己嘴巴里吃了。
她竟然，自，己，吃，了。
顺便还评价一句：“还别说，挺好吃的，竟然没有莲心的苦味，清甜清甜的。”
何亥喉结滚动了一下，而后更警惕了，觉得这是女子为了让他相信莲子没有问题，博取他信任放松他警惕的手段。
谁知女子一颗一颗地吃完了整朵莲蓬，也没有给他的意思。
何亥的喉咙在烧灼，胃在烧灼，甚至连坐在滚烫沙堆上的屁股都在烧灼。
却眼睁睁看着有人在他面前吃掉了一个莲蓬、两个香瓜、四个苹果、八个橘子……
她的胃简直就像无底洞一样。
而她从树上摘下的香瓜，从水底捞起的向日葵，从土地里挖出的苹果，竟从未随着场景变幻消失过。
直到吃完最后一把瓜子，她才说：“这秘境里的大多数东西，都是假的，不过，也有些是真的。”
何亥已经明白了，所有不该出现在这个场景里的东西，皆为真实。
可是明白是一回事，找到它们又是另一回事。
深埋地底的柿子他怎么可能找得到？
而秦簌找到的东西她都自己吃了，是一点没有给他的打算。
何亥一瘸一拐地跟在秦簌身后，如狼一般的眼神扫过地上的瓜子皮，最终，他将视线落在女子身上，眸光幽深，开口说了见到秦簌以来的第一句话。
“那你，是真的？”
秦簌脚步一顿，回过头看他，望见他幽幽的眼神，和他对视良久，笑了。
“想吃我？”
“还真敢想啊。”
何亥不觉得这是敢想不敢想的问题，他的体力每分每秒都在下降，他无法像仿佛开了天眼的女子一样一下子就找到那些埋在地底或水底的东西，他只能盯准自己唯一能看到的真实之物。
这女子本事不小，却始终让他跟着，说明她一定对他有所图。
他只要抓准机会，未必不能利用这一点反杀了她。
何亥被秦簌看穿意图也不慌，直接问：“你想要什么？”
秦簌道：“教你如何生存下去罢了。”
何亥才不信她的鬼话，若真心想教他，便不会只向他展示什么东西在这秘境之中是真的，而根本不让他看清楚她究竟是怎么找到它们的。
他问：“那你告诉我，要如何找到那些东西？”
“看来你没明白我的意思。”
秦簌摇摇头，道，“我要教你的生存之道，是我。”
不是如何在这秘境中找到食物，而是她。
她可以轻而易举地突破这个秘境的限制，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取他所需之物。
只有投靠她，才是他的生存之道。
秦簌道：“我知道你是魔域之心，云上墟首席弟子莫无绝正在追捕你。”
何亥眼神微微一变，他被羁押在云上墟的事情是绝密，只有云上墟少数高层和亲传弟子知道，世人只知魔域之心在一千五百前仙魔大战之后，连同魔域被一起封印，没有人能想到，他竟被云上墟投入轮回，又每一世都被他们捉作阶下囚。
更何况他才刚刚逃出来，也是误打误撞进的这秘境，这女子怎会知晓他的身份，还如此之快地找到了他？
何亥问：“你是魔族？”
秦簌否认：“不是。”
“那你为何要帮我？”
秦簌反问：“你觉得呢？”
“你要我的血，还是我的肉？抑或是，你要魔域？”
何亥一瞬不瞬地逼视着秦簌的眼睛，他觉得，应该是最后一个答案。
于是他冷笑道：“魔域，不是你能掌控的。”
秦簌理所当然道：“所以我掌控你不就行了吗？”
听到这话，何亥瞳孔骤缩，戒备地向后撤了半步，红色的眼底戾气深重，像是时刻准备着活吞了她一样。
秦簌一看就知道他想起了什么，摆手道：“放心，不是云上墟那种掌控，我会让你心甘情愿跟随我的。”
说完她抬起手，凌空一抓，大地突然剧烈地震颤起来，狂沙、急雨、暴雪、碎冰从四面铺天盖地地袭来，他们脚下的土地在沼泽、草地、水流、沙漠之间急速地切换，整个世界在剧烈地变幻。
何亥没预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剧变，趔趄了一下，顶着飓风，拼尽全力站稳，抬起头，便瞧见四周有无数残木、巨石、流火漫天飞舞，覆盖整片天空的乌云闪着雷电沉沉地压过来，这般如同世界末日一般的景象，一下子勾起他血液里属于魔的破坏欲。
他陡然兴奋了起来，舌尖顶着牙齿，仿佛再也感觉不到身体上的疼痛，血液叫嚣着让他加入其中，让这破坏来得更猛烈一些。
他豁然转头，看那个造成这场破坏的青衣女子，轻轻巧巧地立在这场天旋地转的巨变中心，衣袂翻飞，渺小身形与漫天巨物对峙，却是她，翻手间轻而易举地搅动风云，主宰这一切！
这反差，实在是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这就是强者的力量吗？
何亥呆呆地仰头看着。
他今年二十五岁，三岁起便被关在云上墟。
世间传言，云上墟是天下最美的地方。
可他满眼所及，都不过是冰冷的岩壁，肮脏的囚笼。
他没有见过什么最美，此刻却下意识觉得，这或许就会是他此生，见过最美的场景。
最美的女人。
最美的毁灭与破坏。
在一片混乱中，女子如探囊取物一般，从可怖的风云里抓出了一个什么东西，回过头冲他一笑：“我叫秦簌，送你一个见面礼，你先去见识见识这个世界，然后，你就会知道，跟随我，是你最好的选择。”
说完，将那东西朝他扔了过来。
何亥下意识伸手接住，发现是个玉简。
就在握住那玉简的一瞬间，仿佛有股澎湃的力量涌进他的身体，整个秘境世界在他神识里豁然开朗，一草一木一花一石，都好像成为了他的一部分，随他一念而生一念而毁。
整个世界，都尽在他的掌控之中，是他从未体验过的强大力量！
可是，这广阔世界中，唯有那女子，是他唯一的不可掌握。
何亥觉得自己满身的热血都在燃烧，对眼前的女子升起无限的战欲和征服欲，他定定地看着秦簌，一字一顿道：“或许，会是你跟随我。”
“哦？那就打个赌吧。”
秦簌笑了起来，朝何亥丢下这句话，接着纵身一跃便离开了这秘境。
留下何亥久久地仰首望着她离去的方向，眼底晦暗不明，一动不动，像是站成了一座石雕。
一出秘境，天道就憋不住了：“你刚刚的台词，让我想起了我的隔壁有个世界剧本是这样的，男主角想对女主角强取豪夺，女主角不从，于是男主就对她放狠话，‘你试试去闯荡一下这个世界，然后你就会知道我的身边是你最好的归宿’云云。”
秦簌：……
“你们这附近的世界，剧本套路都挺古老啊。”
天道嘿嘿一笑：“所以现在不是响应新时代号召在整改嘛。”
秦簌似笑非笑地看他：“响应号召？所以，我不是因为意外来的？”
天道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头皮一炸：“意外呢，确实是个意外。”
他支支吾吾：“我本来是从别的世界相中了另一个人，要她来走穿书剧本的，但我刚施法到一半，你不就来了嘛，打断了我的施法，就出现了一点小小的偏差。”
秦簌扬眉：“我说呢，为什么我那么刚好替换的会是女主。”
“是吧，就是很凑巧的意外嘛。”天道摊手，故作轻松道，“没必要太在意，结果反正就是现在这么个结果，咱顺其自然好吧。”
为了避免秦簌再计较下去，天道赶紧话题一转：“不过正常来讲，一个做了十五世阶下囚的人，在这一世应该会想要拼尽一切挣脱所有束缚，做自己的主人。我现在承认你确实很厉害，但是要让这样的人折尽傲骨甘愿俯首，难度真的很大，我感觉还是穿书女主那种救赎路线靠谱点。”
秦簌懒得与他计较，反正因果已经产生，她得了结了才能离开是事实，听到天道的话，也就懒懒地接了下去：“你知道要如何驯服一匹狼吗？”
“如何？”
“就是你不光要比它强，还要有一套科学的驯服方式。若只是比他强，靠实力压制他，是很容易激起他的逆反心理的，他只会想着暂且蛰伏，韬光养晦，有朝一日一定要超过你。”
天道觉得还挺有道理，虚心求教：“那么科学的驯服方式是什么样子的？要如何在驯服的同时不激起逆反心理？打一棒子给颗糖这样？”
秦簌竖起食指摇了摇。
“就是让他知道永远不会有这个有朝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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