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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0.求仁得仁


又是新的一天。

        对于御史台来说,  每一个新的一天都是更加忙碌、更加糟心的一天。永远处理不完的公务和在朝堂上永远吵不完的架,都很难让人有什么更好的心情。

        御史台门前看门的差吏无聊地打了个哈欠,完全不期待这新的一天。

        远远地,  他们看到一道身穿蓝衣的身影走了过来,  顿时瞌睡去了一半,连忙打起精神。

        蓝色官服已经是御史台里的“上官”了,  要是给他们看到在打瞌睡还能得了?

        结果那“上官”到了门前,倒让两个门子惊住了。

        眼见着那官员熟稔无比地就要抬脚跨入御史台的衙门,  门口负责守卫的差吏连忙出声阻拦。

        “敢问这位上官,可是新到任的御史?是否需要通报一声?”

        不是他们吹牛,  他们在这里看门看了五六年,御史台里上至御史大夫下至扫地粗使,  他们通通都认得全。

        但是这位穿着侍御使官服的御史大人,他们却是第一次得见。

        被拦住的御史先是一愣,而后哭笑不得地开口:

        “你们拦我做什么?我是裴山。”

        裴山?

        裴御史?

        两个门子脑中浮现裴御史涂脂抹粉、眉毛细长的脸孔,  顿时倒吸了口凉气。

        面前站着的男子倒和裴御史一样宽肩窄腰、身材颀长,只是若论相貌,  两个人一个是天上,一个是地下!

        梁山伯原本就长得英挺,只是皮肤黝黑又太过低调,  以往别人只觉得他是个老好人、憨厚的后生,只会被他的温润所吸引。

        如今他的皮肤渐白,  原本被黝黑遮蔽的五官便显现出来,  其实他鼻子高挺、眼如点漆,  一双被祝英台细细修剪过的剑眉不再被粉膏遮蔽,浓黑如画,丝毫没有阴柔之气,更不见粗糙之感。

        当他垂眸认真地望向门吏,解释着自己的身份时,嘴角便有一抹惯有的上翘弧度,仿佛带着一抹宠溺,耐心地包容着别人的胡搅蛮缠。

        饶是两个门吏都是性向正常的青年,都觉得自己好像被这唇角的笑意给撩的面红耳赤,甚至有些羞耻。

        他们怎么能认不出裴御史呢?

        即使不是那张脸,声音和气度还是一样的。

        梁山伯给知道他们是没见过他脂粉下的本来面目,虽然被拦了也没什么尴尬之态,还好脾气的给他们看了自己的身份铜牌和官印。

        两个门吏如同梦游般检查了印信,迷迷糊糊地为他放了行。

        从大门到梁山伯处理公务的差房的这条路他已经走了好几年,平日里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如今却走不出几步。

        “这位使君,是新任的御史?”

        恰巧碰上的同僚,总是好奇地上来结交。

        已经被第七八次问起这样的话题,梁山伯从一开始的苦笑不得到后来的无奈,到最后已经变成了自然而然。

        “我是裴山。”

        “哦,兄台是裴……裴什么?”

        又一个被吓到的可怜蛋一声惊叫。

        “你怎么可能是那个裴山!”

        梁山伯晃了晃自己的官印,“徐兄,你难道听不出我的声音了?”

        被吓到的同僚瞠目结舌,可也知道在御史台里无人敢去作假,更别说这裴山的声音并无变化……

        可从那矫揉造作的妖怪变成这样的美男子?!!

        几个被吓到的同僚抱团取暖,为自己的眼瘸和梁山伯之前的手瘸瑟瑟抖。

        凭心而论,即使是卸掉“易容”的梁山伯,依旧不是世人追捧的阴柔如好女般的少年,然而他的气质却如林下之风,自有一番爽朗清举之态。

        以前的梁山伯有多辣眼,如今的正常就有多大的反差之美,更别说他的气质沉静内敛,正是居上位者最欣赏的特质,也是御史台里最欣赏的特质。

        不过几刻钟的时间,  “裴御史去了那些脂粉其实是个美男子”的话题像是滴入油锅的清水,让整个御史台都“炸”了。

        梁山伯也料到自己洗干净了脸去“上班”会引起别人的好奇,却没想到会引起这样的轰动。

        好在他刚入室内坐了没一会儿,就有差人召他去见御史大夫,躲过了相约来一起围观的人群。

        梁山伯来之前就得到了马文才的消息,知道马文才得到了临川王府私库的钥匙,已经遵从皇帝的命令交给了御史台。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去见了自己的主官。

        御史大夫王简见了梁山伯这幅模样也是吃了一惊,好在他见多识广,在御史台多年什么古怪的事情都见过了,见到梁山伯这个样子还能打趣。

        “之前见你那副打扮,还以为你脸上可能有旧伤,得靠脂粉掩饰,想不到竟是如此俊朗的儿郎……”

        王简呵呵笑着。

        “可惜我家几个女儿都已出嫁,否则我定要给你做个媒。”

        王简出身庶族,自然不会看不上梁山伯的门第,这话也不是客套。

        梁山伯心里咯噔下,脸色颇有点不自在。

        他还在想着怎么能打消长辈和上官们喜欢做媒的想法,王简身边的主簿已经咳嗽了一声,对着主官悄悄摇了摇头,示意他终止这个话题。

        梁山伯和东宫的祝小郎可能有断袖之情的事在御史台传了个遍,只是没传到几位主官耳中,给一个喜欢男子的人做媒,不但是给双方找不自在,也是把好姑娘往火坑里推。

        主簿自然是心急如焚,赶紧打断。

        王简看懂了主簿的眼色,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还是及时打住了话头。

        不过他实在是好奇,又多问了一句:

        “裴御史,你今日为何突然不涂脂抹粉了?”

        一旁的主簿心中哀嚎。

        自己的主公不会聊天,总是把天聊死怎么破?!

        “在下心仪之人,想要我以后不必遮掩自己。”

        梁山伯怔了下,嘴角又露出那抹宠溺般的笑容。

        王简一介年近五十的老人,感觉自己被甜齁了下嗓子。

        “哈哈哈,不知是哪家的女子,竟有如此‘识人’之能?需不需要老夫替你二人做个媒,帮你提个亲啊?”

        能通过那样的辣眼睛的外表看到本质喜欢上对方,必定是真爱啊!

        他是个体贴的上官,也是有成人之美的。

        ‘提什么提,都是男人怎么提!’

        主簿急的抓耳挠腮。

        梁山伯被王简提出的美好“愿景”所惑,竟有片刻失神。

        不过很快的,他便回了神,温润一笑:“谢使君厚爱,不过下官暂时还配不上她,待下官到了配得上他的时候,再厚颜求使君成全。”

        “他”和“她”同音,王简只以为他喜欢上了哪家贵女,又一想到他大族庶子的尴尬出身,体贴的略过了这个话题。

        “好男儿自当先想建功立业,再考虑儿女情长。既然如此,本官便给你个扬名的机会……”

        他对梁山伯是真的喜爱,笑吟吟地直接步入正题:

        “裴御史,接令。”

        来了!

        梁山伯顿时肃然躬身。

        “下官在。”

        “令你带着临川王府私库的钥匙,协助禁卫军找到临川王府私库的位置,并打开私库,寻找临川王徇私枉法的证据。”

        他从案上拿起一个小木匣,递给梁山伯。

        “此乃私库的钥匙,干系重大,不得有失!”

        梁山伯接了钥匙,领了命令。

        王简一直欣赏梁山伯的胆大心细,何况他曾多次进入临川王府,对王府结构也很了解。

        再加之禁卫军和他也有过几次合作,彼此都很了解,不会出现什么龃龉。

        所以无论是于公于私,王简都会把这个任务交给梁山伯。

        见梁山伯接了钥匙,王简才说了几句来龙去脉。

        原来之前萧宏在宫中丢了东西,一直嚷嚷着要回去寻找,宫中负责看守临川王萧宏的马文才留了个心眼,悄悄着人寻着萧宏来的方向回去寻找,终于找到了一把遗失的钥匙。

        这马文才对皇帝忠心耿耿,明明得了可能获得价值连城之宝的“钥匙”,却将钥匙交予了皇帝,说明了原委。

        皇帝得知弟弟可能在王府里藏有密室,当即便召了御史大夫王简过来,让他带着御史台善于勘查之人去寻觅密室所在之地。

        如果梁山伯不是事先知道了马文才找到了假死的江无畏、这钥匙也是在江无畏手中得到的,肯定和王简一般,感慨着马文才的忠心和智谋,也赞赏着马文才的“大公无私”。

        人人都知道萧宏富甲天下,能够抵御萧宏私库的诱惑,当然是心志坚定的纯臣。

        “马兄为何对‘好名声’如此执着?”

        梁山伯心里叹了口气。

        依他对马文才的了解,如果马文才从江无畏那里得到了萧宏私库的钥匙,应当是瞒下此事,悄悄从密道里将这些财宝移走,以作他日之用。

        他这位挚友野心极大,胆量也与野心一般能够吞天,萧宏宝库里的财宝想也知道价值连城,不必思量都能知道可为他带来多少助力。

        但他却把钥匙交了出来,又让御史台去查,自己抽身事外只做个旁观者,除了是为了“名声”,想不到还有什么原因。

        梁山伯领了命,带上御史台中最擅长寻找踪迹的几位干吏,取了御史大夫的手令和钥匙,一起火赶往临川王府。

        负责把守临川王府的禁卫已经接到了宫中的命令,要和这几位御史台的御史一起查找密室私库的线索。

        他们都只是些武官,跟随御史台官员一起查找是皇帝为了安全考虑,怕他们密室没找到先被人杀人灭口,这些武官也知道自己没有搜查的本事,只做好本职之事,保护着御史台官员。

        “几位御史对寻找私库,可有了思路?”

        临川王府占地极大,不亚于皇宫,要是一间间找下去,没两三个月找不完,禁卫军们本质是保护台城和宫中安全,不可能每天都耗在这处,只希望这些御史能够给力一点。

        “之前我便细细勘查过,我觉得游仙园有极大的疑点。”

        梁山伯说出自己的‘猜测’:“临川王对宠姬江无畏几乎是百依百顺,日夜都宿在游仙园里,即便这是出于宠爱,但对于一位见惯美人的王爷来说,这样的宠爱也有些过了……”

        他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选择游仙园自然是因为江无畏透露了私库的位置。

        “而且临川王刚走,江无畏就被烧死在游仙园里,虽说明面上看是游仙园的下人见财起意,可这手段也太毒辣,倒像是蓄意如此。”

        梁山伯将江无畏的死引到其他方向。

        “江无畏和临川王日夜相处,临川王的秘密她必定也都知道。临川王自觉可能失势,自然不会让自己的秘密就这么暴露于人前……”

        “你是说,江无畏的死是杀人灭口?”

        几位同僚顿时恍然大悟,再一想确实有不少疑点。

        前脚萧宏刚被抓了,后脚江无畏就死了,游仙园里还被抢掠的空空荡荡,一把火烧了。

        看起来像是求财,可再一想,烧成断瓦残垣的游仙园可不就失去了搜查的价值?

        没了那些值钱的东西,怕是临川王府以前的下人都懒得再收拾一片废墟。

        谁说萧宏是个笨蛋?这样的心计手段,怎么可能是个蠢货?

        一定是装傻!

        几个御史精神一震,越想越觉得临川王狡猾,又觉得他们这位裴御史实在是目达耳通、神机妙算,就算萧宏有了重重谋划,依然逃不过他的慧眼。

        有了方向,再找起来就容易不少,何况萧宏的私库确实建在游仙园里,而且梁山伯也提前知道了如何进入。

        只是一开始就在找到也太假了,他耐着性子带着人在游仙园里找了两天,才“恰巧”拨动游仙园莲亭上的机关,打开了地道的入口。

        “这入口竟是建在湖上?!”

        禁卫军和御史们都惊住了,“难怪临川王不惧放火,这私库建在湖底,哪里怕火烧过去?!”

        他们挪开莲亭上的石桌,沿着地道缓缓步入地下,知道一侧就是湖畔的岩层,心里都有慌张。

        有了之前在密室里找到那些无用之物的经验,他们一方面担心这密道突然塌了、让湖底的水倒灌进来把他们都淹死在这儿,一方面又担心花了这么大功夫找到的密室又装的是一堆无用的东西。

        到了私库门口,厚重的大门上挂着一方古怪的大锁,梁山伯从怀中取出御史大夫交予他的钥匙,上前开启,果真轻松开了那道锁。

        这便是萧宏那座不为人知的“私库”。

        御史台不眠不休搜查了两天,终于有了结果,众人都激动着雀跃着,几个性子急的禁卫军更是伸手推开了沉重的大门。

        门后,珠光宝气闪花了众人的眼睛,堆积如山的兵器和甲胄像是最明晃晃地证据、昭示着临川王的野心。

        人群欢呼起来,梁山伯强忍着心头的震动,一边命人上去通知禁卫军的人回去调派人手封锁这里,一边带着御史们彻底搜查私库、点检财物。

        这座私库实在是太庞大了,萧宏又是个不爱收拾的人,东西丢进来就没整理过,东西虽繁多而珍贵,查找起来却根本让人毫无头绪。

        在一片散乱中,谋处多宝格上整齐放着的好几个盒子就显得格外显眼。

        梁山伯自是一眼看到了那几个盒子,移步过去,抬手取了最上方的下来。

        待他打开盒子,从其中取出一册翻看,翻阅着的手指突然一顿。

        册子的某一页上,夹着枚书签。

        那笺他见过,是祝英台所制,他下意识将那枚小签塞入袖中,打开了那一一页。

        于是那眼,便再也移不开了。

        直到同僚好奇地过来张望,梁山伯仍然立着,他还没有改变他捧着册子的姿势。

        他的呼吸忽长忽促,胸膛也随着起伏。

        他的眼睛盯着册簿上一行行庶人的名字,看着那些庶人如何付出钱财改换门庭,仿佛在专心研究那页册簿的形状。

        同僚仔细一看,只见那被签夹着的那页写着:

        “会稽郡山阴县县丞梁新,少而仁厚,周穷济急,才能卓越……所贵在于得才,无系于定品……治理水患有功,今诏书褒美,酬以县令……”

        “经中正核定,擢入二品才堪,自依旧从事。”

        然而那条表书后却在梁新上画了个圈,添了一个陌生的名字。

        梁山伯哆嗦了一下,手指抚上父亲的名字。

        他的眼中滚烫,他的胸中火热。

        来之前,他曾疑惑与马文才为何有重宝而不取,他以为自己了解这位朋友,他以为马文才是为了“舍利益而得名声”。

        而这一刻,他得到了答案。

        却羞愧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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