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乱葬岗在西郊，长安城外。

        五更三点的晨钟已经响过，即是凌晨四点多钟，城门已开。进城的人出城的人，鱼贯而行。

        依娜楚得了消息，问明了路，立刻骑上快马出安定门，但也花了半个时辰才到。

        此时晨光微曦。

        远远的就见一块莽莽荒草之地，掩映着若隐若现的怪石和或倒或站立的斑驳墓碑，再偶或见到几棵孤零零的树以及圆丘状的土坟包，人迹罕至。

        初秋的清晨，薄雾搅合着青烟，像一块浓淡不匀的灰色的纱在那地儿的上空缥缈轻舞。

        依娜楚跳下马来，扔了缰绳，朝着青烟升起的地方径奔入岗。

        没有心理准备，骤觉鬼气森森地扑面而来。

        野草灌木丛生之地，老鼠虫蛇多，被她惊扰得四散奔窜。

        依娜楚深一脚浅一脚往里走，脚底不时被硌到。一路行来，耳听见咔嚓的碎裂之声。以为踩到枯枝无数，无意中低头一看，居然是一截枯细惨白的胫骨，已经碎裂在她脚下。慌忙跳开，这才惊见草丛深处四处散落着累累白骨，有的已经长草，布满青苔，顿时惊出一背冷汗。

        深吸口气。

        不知从哪儿又忽然蹿出来一只黑黝黝的鸟，从她头顶飞过，然后停在了五六步远的无字碑上。两只如豆的小眼睛把她盯着，森冷的视线跟着她移动。然后像挣命的人，苟延残喘，间或冲着她叫两声，呀—，呀--，粗嘎而哳哑。在这渺无人烟的乱葬岗，着实毛骨悚然。

        她是避开了大路走的，怕正好撞上官府的人。所以这边没有路，她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据说是五城兵马司和着怡红院的龟公一起，将柳雪艳的尸身以及她房间内的一应用物，掩人耳目地用一辆牛车趁着深更拉出了城……这是要将柳雪艳所有的痕迹悄悄抹杀干净。

        在乱葬岗的深处，由官府出面开挖了一条两米多深的壕沟，专门用来抛扔死刑犯或者无人认领的尸体。

        依娜楚不忍心柳雪艳成为孤魂野鬼，匆匆赶来替她收尸。

        到得目的地，离着壕沟三丈开外的平地上，有一堆还在冒着青烟的灰烬。

        猩红的火星子在晨风里时明时暗，烟气冉冉的灰堆中隐现一柄没了刀鞘的匕首，以及零星几块尚未燃尽的衣裙边角。红中带黑的布料，已是脏污不堪。

        是柳雪艳的遗物没错。

        近前，竟闻到了一股未及飘散的幽幽酒香。

        看看地上，有一只青花瓷摔碎在灰烬里。

        依娜楚有些欣慰：“阿梁，怡红院的人看起来也不是全然无情嘛。你瞧，他们烧了她，还为她准备了酒水送她上路，并没有让她暴尸荒野。”

        阿梁没作声。

        依娜楚望着地上焦黑的灰，低喃着自己临时所作的悼词：“时穷节乃现，玉碎色犹白……”

        等了一阵，估摸着灰堆差不多已经冷却。她从身上掏出一块白绢，抖开铺在地上。旋身再去找了根枯树干，借以刨开残留着余温的灰烬，将柳雪艳的骸骨一点一点地拾起来放在白绢上。

        阿梁忽的说：“有人来了。”

        依娜楚也听见了响动，站起身来扭头看去，就见两个人从一座残缺的土坟包后面转了出来。

        为首者冲她挥了下手，高声问道：“是如烟姑娘吗？”

        依娜楚头戴帷帽，透过眼帘前的皂纱，看二人拨开半尺高的茅草艰难地走出来，渐渐看清楚乃是裕王朱载垕和他的幕僚高拱。

        “裕王爷？你怎么在这里？”她开口招呼。

        “我果然没猜错。你们姐妹情深，你一定会来找她的。”

        依娜楚不置可否。

        她不过是尽人道主义，毕竟继承了人家千两银子的遗产。

        但无需跟朱载垕解释什么。

        朱载垕有些狼狈，他已换了身粗布蓝色直裰，袍摆和裤脚上都有明显的土黄色泥垢。足蹬一双皂靴，白色的鞋底已然脏得不成样子了。鞋底上还带着一大坨未干的泥土，上面沾满了腐叶败草，故而走起路来有些吃力。

        想来是来得早，布靴上沾了露水才如此。

        依娜楚还注意到他右边袍袖上有一条长长的口子，应该是被荆棘丛扯破的。

        是为柳雪艳而来吗？

        倒不枉认识一场，这种男人很难得啊。

        朱载垕抬起袖子揩了揩脸上额头的汗水后，看看地上的白绢，又看向她，脸现凄然：“伊人已逝，请你节哀顺变。”

        依娜楚微微颔首，转过身去继续收拾骨灰。

        高拱为自己主子邀功：“雪艳姑娘的尸身是王爷亲自从沟底下背上来的，那沟很深，天光也不亮，还得防着叫公门里的人察觉了，他真是费了老大的劲儿。可若是放任不管，就这么直接铲土掩埋的话，新鲜的□□很快就会吸引来野狗和老鸦。没个全尸，下辈子投不到好胎，还是过得凄苦无比。”

        “原来姐姐的遗体是王爷帮忙收的？”依娜楚有些惊讶，由衷道：“谢谢。”

        “我与雪艳相见恨晚，我也只是尽一个朋友之谊，你无需言谢。”朱载垕蹲下身来帮她拾掇柳雪艳的遗骸，一厢问道：“如烟姑娘有什么打算呢？怡红院你应该是不能再待了。”

        依娜楚也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怎么打算。

        她本来只有一个目的，便是寻找《告岳武穆疏》。可至今毫无线索，便只能四处游荡。

        “我不知道。”她信口说，“也许回老家去，也许隐姓埋名，另找个地方安身立命。”

        “那，你不如跟我回裕王府……”

        “王爷！”高拱出声阻止。

        依娜楚亦惊奇地看向朱载垕，脱口而出道：“王爷，你就不怕严世蕃对付你吗？”

        阿梁清咳不止：“依娜楚，你不是吧？”

        它以为她真有心跟着朱载垕去裕王府？

        咸吃萝卜淡操心。

        不说其他，这只是个游戏世界诶，当什么真？

        高拱隐忍着温言相劝道：“王爷，要帮助如烟姑娘，不一定非得带她回王府。如烟姑娘所虑是对的，这件事情还请王爷三思而后行。”

        朱载垕一下子犹豫起来，支吾言道：“我们可以让如烟乔装改扮一下，从后门入府。再说，严侍郎那么忙，应该不至于关注我一个闲散王爷，更不会想到我和如烟会有交集……”

        还以为他能说出怎么保护一个女人的豪言壮语出来呢。

        阿梁平板的没有感情的声音在她脑海里响起：“明穆宗朱载垕，宽恕有余而刚明不足。贪念女色，沉迷媚药，导致政事怠惰。在位仅六年，即死于女色，终年三十六岁。”

        依娜楚：“……”

        你说这些干什么？

        依娜楚啼笑皆非。

        阿梁又再咳了声，执着地、一板一眼地总结陈词：“虽说他将来会做皇帝，但是一个短命的好色鬼，你跟着他有什么意义呢？”

        喂，阿梁，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诶，等等！k写出来的程序已经高级到能主动给人类的情感问题指点迷津了吗？？？

        再看朱载垕，他径望着自己，目光中竟有些痴迷。

        依娜楚顿时对他好感全无。

        好色却没有好色的资本和胆识。

        忍不住出言相讽：“如果当时王爷买下姐姐……即便是没钱买，但凭着王爷的身份，想带她回裕王府，气势足点，以势压人，想来无人敢真的阻拦你。那么今天，裕王爷也不会退而求其次看上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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