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雪
江玖此生也算传奇。
最初是流浪的孤女，后是九华山仙君的弟子，最后下山游历救了一个落魄皇子。护送其回京又成了平远候流落在外的侄女。索性救人有功，又是平远候的亲侄女，本人的姨母还在宫里受着宠，陛下一时高兴就给封了公主。
后来那个半路上被自己救了的便宜表弟继承皇位，自己就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宠爱无尽的长公主。一时风光无限，受万人追捧。
只可惜瞎了眼。
被自己相好的弄得灭了国。自己也一剑自刎在城墙上。
江玖死前也不觉得遗憾。
她这一生。乐享过，苦吃过。漂泊无依的日子过过，金枝玉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光阴也蹉跎过。没什么遗憾不遗憾，恨不恨的。人家要复仇，要扩张领土，要功名利禄，没有错。谁都没有错。
她只觉得最后那一剑有点重。挺疼的。
她最怕疼了。
曾经她最讨厌那些风餐露宿，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可是她一生中的最后几年，反而最怀念那些日子。
虽然九华山的日子也不错，要是那个芝兰玉树的小师叔不是这么冷冰冰的就好了。
“江玖，你若是投降，孤可念旧情。饶你一命，从此改名换姓。你便是孤流落在外的义妹，时局稳定后你还是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安阳长公主。”
江玖站在城墙上看着下面那两张熟悉的脸不由觉得有些可笑，又有些可悲。
一个是她从进京开始就倍加照顾的朋友，差一点那层如烟似雾的屏障或许就破了。
一个是她缠绵悱恻的情人，几天前还从数百里外的军营里快马加鞭赶回来见她一面。
到头来说的再见竟是如此局面。
当真是气煞她也。
“阿玖，你快下来。站那么高做什么。你若答应了陛下，之前你我种种便不再是云中楼阁。”
江玖冷冷地看着他俩，眼里似有烧不尽的火。又仿佛什么都没有。
不得不说，江玖长得极好。就算是如今这一身鲜血狼狈不堪的模样也让人动容。
“我自认没有什么对错。如今成王败寇，想来也是天意。”
江玖将手中的剑鞘丢得远远的，撞在城墙上发出金石玉碎的声音。
江玖抬起沉重的手，把剑架在自己脖子上。
“安阳有愧于陛下和列祖列宗。”
“阿玖——你！”
“江玖，孤奉劝你束手就擒。不然你身后几座城的百姓，孤可不保证他们是否能活着走出这座城！”
“事到如今，你还想威胁我。”
“江玖！”
一道血迹划过苍穹，溅在飘扬的旗帜上。
剑掉在城墙上，还有几点斑驳的血迹。
江玖躺在冰冷的城墙上，竟不觉得冷。从脖子流出的血还冒着股股热气。像极了儿时在九华山泡的温泉。
江玖哈出一道微弱的热气，想说什么。却被一道寒风吹散在天地间。
江玖的视线中出现了一点一点的白色。
她本认为是意识溃散的缘故，却不想那白色竟掉在她的脸庞，化成一滩水。
下雪了。。。。。。
雪和地上的血迹混在一起变得有些粘稠。那一股腥味也被雪压得严严实实。不仔细闻根本闻不出来。
江玖眯着眼，想看清这场迟来的雪。视线却被糊住了，只能看个大概。但她还是努力盯着上空飘扬的旗帜和飞翔的青鸟。
江玖张了张嘴，却连热气也冒不出来。
我想回九华山看雪。。。。。。
她永远留在了那场阆都迟来的雪里。
“阿玖，阿玖。。。。。。”
“谁，是谁在叫我？”
“阿玖，你既来了平远侯府，就把这儿当自己家。”
“舅母。。。。。。”
“姐姐，你笑起来真好看。”
“岫玉。。。。。。”
“阿玖。。。。。。快过来，再。。。。。。再让师父看你一眼。。。。。。”
“师父。。。。。。”
“阿玖，等我。”
“傻子。。。。。。”
“阿玖，对不起。。。。。。”
“慕容。。。。。。”
“阿玖，待这场仗打完，你我就可以闲云野鹤，一生一世。”
“骗子。。。。。。”
“阿玖，我们回家。我们回自己的家，回九华山。”
“师叔？”
床上的人缓缓睁开了眼，看着上空青色的纱幔眯了眯眼。突然坐起。
江玖有点懵。
我不是死了吗？！
江玖伸出手摸了摸自己脖子。
那一剑封喉的感觉还记忆犹新。
江玖垂着眼，抿了抿唇：
“这里应该有一道口子。”
江玖突然皱起眉头。
她方才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但现在怎么都想不起来。
屋里燃着熏香，有些像雨后的青竹。床头有一盏灯，不远处的屏风上还绘着云卷青山，鹤飞南州。窗边的案几上还摆着几卷书卷和一盘残局，棋盘旁的杯盏里还留有一口茶，热气尚未散去。
江玖决定先弄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于是随手从床头拿了几本经书翻看。
须臾，她颤抖着把手中的书放回去，又蹑手蹑脚地把手放回被窝里。
“我一定是在做梦。。。。。。”
江玖把自己缩成一团，仔细看了看自己这小小的手。
她回到了二十四年前，刚被师尊带回九华山的时候！
江玖把自己抱得紧紧的，有些惶恐。
我为什么会回到二十四年前？
师尊呢？
那个人呢？
这是不是说明我可以救他们了？
可是，要是出现什么纰漏的话。。。。。。
依照他的灵敏度，要是发现我有什么不对劲的话会不会被一掌拍死啊。。。。。。
他们都还好吗。。。。。。
我为什么会重生呢。。。。。。
重生的惊喜过去后席卷江玖的是无边的慌张和恐惧。
以及极度的疲惫。
江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不知道这具身体之前经历了什么，根本经不住她方才那般强烈的忧思。
很快就枕着那熟悉的香气沉沉睡去了。
“师兄为何会带着那女童上山？”
虚舟子摸了摸自己腰边的酒壶，哈哈笑道：
“小临子为何要一直在意此事？”
楚临板着脸，一板一眼的说到：
“九华山不问世事多年。现天下纷争不断，更有加重之势。世事难料，昨日已有三国国主不辞千里上山。请求仙人下山解难，更有甚者妄图将师兄你请去做国师。”
虚舟子喝了口酒，从树上折了枝开得正艳的桃花，嗅了嗅：
“昨日下山买酒，在山脚下捡的。我看她与我有缘，就带回来了。”
楚临顺着虚舟子的视线看去。只见一片桃花纷纷扬扬的落在地上。
“师兄打算如何处理？”
“不急。等我摸过她根骨，小临子你就有师侄了。”
“九华山不收女弟子。”
虚舟子将酒壶重新挂在自己腰间，侧身躺在桃树下的石台上。
“小临子你一个人在九华山不会觉得孤单吗？”
“每日与诗书古籍为伴，尚且充实。”
虚舟子有些诧异地转过身，看着站在自己身旁的男童。
虽然一脸不近人情，冷淡无比。但不得不说，楚临的眉眼已经有了那几分剑眉星目的味道。
虚舟子动了动手指，施了个法让楚临和自己躺在一起。
“我送你的连环画看了吗？”
“初略翻看，无甚趣味。”
“年前给你买的小泥人好玩吗？”
“一般俗物。山下孩童见了应该会欢喜。”
“你修行到哪一步了？”
“昨日准备看一看《星策》，可是找不到了。”
“然后？”
“打坐调息，我气海又沉静了几分。”
“。。。。。。”
“师兄？”
“小临子。。。。。。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容易找不到老婆。”
“在九华山修行的这些年我已将世事看淡。师兄打算找道侣吗？”
“小临子。”
“师兄。”
“你知不知道你才十岁？”
“可是师兄，我已经在九华山修行七年了。”
虚舟子似有些惊奇，喃喃道：
“七年？已经。。。。。。七年了吗？这么快啊。。。。。。”
虚舟子支起上半身，望着连绵不绝的青山和流水似的浮云，道：
“丫头，出来吧。我看见你了。”
江玖从不远处的石碑后伸出头怯怯的看了一眼那两个男人。
“呵，站那么远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来，过来。”
江玖小心翼翼地走到虚舟子面前，抬起头看着他。
虚舟子笑了：
“怎的？方才还怕得要死。这下走这么近还看得这么仔细。又不怕了？”
江玖摇了摇头：
“你长得好看。”
虚舟子笑得更开心了。
“丫头，你家在哪儿？”
江玖皱起眉，撅起小嘴，眼睛里的泪花咕溜溜的打着转。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半响才有些哽咽：
“我。。。。。。我没有家。。。。。。”
“嗯，看来是个孤儿。你几岁了？”
“六岁。”
虚舟子笑了笑，看着楚临：
“比你还小四岁呢。倒是比我原先猜想的还要小一点。”
楚临看了虚舟子一眼，就知道他肚子里装的什么坏水。
“我尚未及冠，不能收弟子。”
“哎，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
楚临看着自己面前这半大点儿的小姑娘决定先发制人。将自己腰间的玉佩化作了一枚玉镯，亲手戴在江玖左手腕上：
“这是师叔给你的拜师礼。”
虚舟子仰起头似有万般不满，有些抱怨的说：
“啊。。。。。。小临子，你这样我就不得不收了啊。我还没有摸过她根骨呢。”
楚临：
“无妨。灵台清净，在九华山待的这几个时辰已经有些许灵气在体内流转。不会辱了师门。”
虚舟子盘腿坐好，拿起那支刚才被他丢在一旁的桃枝：
“好吧丫头。来，接过这支桃枝，你便是我九华山的弟子了。”
江玖眼睛睁的大大的，双手接过那支桃枝。
江玖睁开了眼。
她很久没有做过梦了。
梦里那些前尘往事好像都还浮于眼前。
“师父。。。。。。”
“师叔。。。。。。”
“九华山。。。。。。”
江玖将脸埋在手掌中，深深吸了口气。
那是她前世拜师时的事。
江玖吐出一口浊气。那从前尘往事里漂浮不定的灵魂终于像河中的泥沙一样，一点点沉入这具熟悉又陌生的身体。
既来之，则安之。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姑且先苟活着吧。
毕竟不知道哪一天就死了。
门外传来些许衣物和青石板摩擦的声音。
有人来了。
江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缩回被窝，重新把自己裹成一个团子，就继续做起了那个昏迷不醒的六岁小姑娘。
虚舟子走近了些，把药碗放在床头：
“嗯？还睡着吗？”
江玖决定按兵不动，继续做一个迷迷糊糊的小团子。
“嗯，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可是这专门用来止苦的糖，整个九华山就我身上有。一会儿药凉了，可是比热的药苦的多。”
“嘤。”
好哇，不愧是九华山第一老顽童。
脸皮还忒厚。
江玖直呼比不过。
江玖正欲起身，就被虚舟子拦下了。
“先躺下。你身体还很虚弱，需用药养着。”
“你。。。是谁？这又是哪里？”
虚舟子一脸高深莫测的摸了摸下巴：
“丫头，你可听说过仙人？”
废话，不就是你这个老不休吗。
江玖点了点头：
“以前村里的先生说过。”
“嗯，知道就好。如你所见，我就是你们口中的仙人。”
江玖看着虚舟子一个人在那里得意洋洋的吹嘘了半响，终于决定打断他。
“这里，是哪里？你说你是仙人，那这里是仙山吗？”
“啊？啊！按你们的话来说，差不多。这里是九华山，我是这座山的，嗯。。。嗯嗯。。。门主。别人都叫我虚舟子。”
江玖睁着一双温良无害的大眼睛看着虚舟子，仰慕和崇拜的气息扑面而来。
所以。。。为什么还不提收徒？
“丫头，你知道你是哪里人吗？”
“我。。。。。我隐约记得那些人叫那里，荆州。”
“嗯，荆州啊。难怪，那里正在闹兵乱。你可还有家人？”
江玖缩了缩身子，做出一副被吓到的样子：
“家人？我没有家人。我一直都是一个人。”
江玖这具身体想来是经过长途跋涉，又一路风餐露宿累着了。几句话说完就异常疲惫。
虚舟子见了很是抱歉得笑了笑，从袖中掏出一颗拇指大小的糖来。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了。这几年山上也不怎么太平。前几天还有一个国君想把我们师兄弟俩抓去做国师呢。他难免就敏感了些，多担待。这是药和糖。你喝了药，就再多睡一会儿。这个药有一定的催眠效果，但是治疗你这种伤效果很好。”
啊？！合着自己这一身酸痛是楚临的手笔！
虚舟子站起身：
“那你就先休息吧。过几日，身体好些了，我会让你拜师到我门下。在此之前，你就先考虑一下吧。”
说完，就只见一道青色的影子闪过门口。传来两扇门碰撞的声音。
我们刚才，有谈到拜师吗？
江玖有点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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