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姑苏林家

自古美人如英雄，不许人间见白头。

        美人迟暮固然是憾事，但更令人难以接受便是美人早逝了。

        这一日，缠绵病榻多日的贾敏终于与世长辞，林如海强忍悲痛为发妻操办身后事，命人装敛之后，即带着幼女黛玉并家仆数十人扶灵柩回祖地姑苏林家安葬。

        婚丧嫁娶乃人生之大事，种种规矩十分繁琐，千般禁忌，也万万不可逾矩破坏。身为林府实际主事人，一向风光霁月的探花大人林如海悲痛之余，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料理这些俗事。

        林家小女黛玉，年方六岁，虽早慧而知事，但终究是孩童一个，体弱且多病，更不能大用，故而林如海只安排好嬷嬷丫鬟好生照顾，不见外客。黛玉日常只在厅堂侧旁守灵即可。

        自贾敏弥留之际，黛玉便开始神思不属，继而噩梦不断。

        待贾敏归天之后，症状更是加重，每夜睡得更不安稳，不到半月整个人都变得异常憔悴，之前好不容易养出的婴儿肥也渐渐消失，整个人看起来单薄苍白，犹如纸片人一般。

        乳母王嬷嬷看得心惊，便自请陪床，与黛玉同卧同睡，以便可以随时开解黛玉。

        虽然聊胜于无，但忙得脚不沾地的林如海也就随王嬷嬷去了。

        历朝历代停灵习俗，由来已久，只是时间有不同。

        天子去世之时，大多停灵一月至数月不等；但也有前朝一位太后，因着陵墓尚未修建完毕，竟停灵了37年之久，方才入土。

        贾敏乃当朝超品国公之嫡亲孙女，又是三品大员之正妻，身份尊贵，自然也是有讲究的，林如海请大师来算过，寻一吉日开始算起，只需停灵七天方可。

        因着林家子嗣不丰，且多早逝之人，所以林家这陵墓可是早早的就开始修建了。此时贾敏的沉睡之地早就准备好了，风水是早就看好的，只需再请个先生安置好逝者陵穴方位即可。

        是夜，黛玉房中。

        “对不起，我不想局限于这一方小世界。”一个模糊的身影这样说道，然后将远离岸边一株小草挪到水草丰美的地方，继而头也不回的远去，微风吹皱了水面，荡起圈圈涟漪，远方隐约飘来这样的话语，“等我走够了，我就回来。”

        小草努力地摇摆着，仿佛在无声的诉说着什么。

        就像是在看戏一样，画面一转，再看见那个模糊的身影之时，他又来到那方小天地，屹立在万丈高空，仿佛是世界中心，璀璨闪耀，如此桀骜不驯，洒脱自在，他的眼里有自信，闪着光，容得下世间万物，却唯独没有这株小草。

        “我们天生地养，何曾受他人管束”模糊的身影铿锵有力，恍若引领世人的神明智者，敢于斗争地勇士，又恍若野心勃勃的政客，“我们纵横三界快意恩仇，何曾要受他们如此欺辱”

        “从今天开始，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

        只是在那株小草眼里，只是看似有情实则无情的浪子罢了，睡梦中的黛玉不安的皱眉，然后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睛。

        “……”

        随着黛玉醒来，梦中的场景如潮水般退却，不留一点浪花，黛玉怅然若失，摸了摸脸颊，不知不觉中黛玉已经泪流满面。

        自己好像做了一个了不得的梦。

        黛玉心中默默想到。

        黛玉出生于扬州，父亲是才华洋溢深负皇恩的扬州巡盐御史，母亲是国公府的嫡亲小姐，父母出身高贵郎才女貌不说，日常更是琴瑟和谐，羡煞旁人。黛玉身为他们两人的女儿，林家的独苗苗，天生含着金汤匙出身，本该是备受宠爱无忧无虑。

        奈何月盈则亏，情深不寿，贾敏因生产伤了身子，自黛玉出生后便一直缠绵病榻，在外不能帮丈夫交际联络同僚感情，在内也无法好好管家理事，留下了诸多隐患。

        众仆们虽说一心向主，但这可不妨碍刁仆们打着主子的名号中饱私囊作威作福。

        林如海有心帮助爱妻料理，但碍于身份，不好插手这后院管家之事。

        黛玉皱着眉头，一边胡思乱想。

        此时室内只余王嬷嬷的些许鼾声，外面僧道诵经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黛玉从床上坐起，屈膝抱腿，本该是令人安神的念经声，此时却扰乱了黛玉的心绪，更增添几分愁思，黛玉许久才睡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天已蒙蒙亮，陪床的王嬷嬷起身叫醒黛玉:“姑娘，我们得起床了，一会来吊唁的宾客们又都来了。”

        “嗯。”黛玉似乎是已经平复了下来，低低的应了一声。

        于是王嬷嬷便喊外面丫鬟进来洗漱，连喊了两三声，才进来一个二等丫鬟彩樱并两个粗实嬷嬷。

        “雪雁呢？”王嬷嬷左右看看，有些不满。

        “大约一刻前，雪雁姐姐出去了，”负责梳洗的丫鬟彩樱恭恭敬敬的回道。

        黛玉摇了摇头，家里正是事多的时候，雪雁却在这时候不见踪影去偷懒，还被王嬷嬷抓了个正着，这下肯定是要挨骂了。

        这雪雁可不是寻常丫头，她是黛玉的身边的一等贴身大丫鬟，她自从黛玉记事起便跟着黛玉，两人既是主仆又是玩伴，感情也极为深厚，可这时候竟然私自离开，终归是不妥。

        但是王嬷嬷却是林如海贾敏两人指定的，是黛玉旁边的大管家，负责管理黛玉院内的所有丫鬟以及其他杂物，而且王嬷嬷平时极重规矩，有时候连黛玉的话也不买账。

        “许是有些事情耽搁了，不打紧。”黛玉终究是开口打了个圆场，免得王嬷嬷过多责怪雪雁，又吩咐彩樱:“昨晚是不是下了雨，屋里有些烦闷，你去把窗户打开。”

        姑苏多雨，昨天夜里又下了一场，这姑苏林家老宅是林家先祖获封侯爷之后回家乡建的，用得虽然都是顶好的木材，但因年久这木制的屋子不免会遇水气泛起一股子霉味。

        “不用打开太多，开一条缝通通气就行。”王嬷嬷也往外面瞅去，昨夜确实是下了一场小雨。

        彩樱走到窗前，支起一点，开了一点缝。

        黛玉藏在袖子中的手指动了动，终究是没再说什么。

        王嬷嬷也终究是也没再提雪雁的事。

        林府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因此，随着丫鬟的摆盘，整个室内渐渐都安静了下来，满室只剩下了调羹与杯碗的碰撞声。

        只是，不等黛玉吃完，大丫鬟雪雁便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平日里府里教你规矩礼节，怎么没几天又都还给嬷嬷了吗？”王嬷嬷拉下脸轻蹙细眉训斥道。

        雪雁这才想起给黛玉请安，陪笑道:“嬷嬷息怒，我只是太着急了。”说着给王嬷嬷使了个眼色。

        刚巧黛玉拿帕子擦嘴意在吃完了，王嬷嬷会意，便让其他丫鬟们收拾东西下去了。

        不多时屋里便剩下来黛玉王嬷嬷与雪雁三人。

        雪雁这才义愤填膺地说:“我昨晚吃的少，所以今天早早地就被饿醒，去厨房找吃的了，路过春兰院的时候看见一群人在围着老爷在闹闹嚷嚷的，亏得他们还是族里的老爷呢，一点都没个样子。”

        “一群人”黛玉轻皱眉头，“他们在吵什么”

        雪雁努力回忆道，“说什么族老选出来了一个男丁，来做夫人的儿子，给夫人守灵守孝，做什么‘假子’!”

        雪雁随即跺跺脚，有些气恼:“不知道在胡说八道什么，别说什么庶出嫡出，全扬州人都知道，我们林府只有小姐一个姑娘，我们夫人也只有小姐这一个女儿。”

        “假子”王嬷嬷也跟着念叨了一句，随及搓了搓手，虽然心里已经有了猜测，但是还是试探地问，“假儿子吗？”

        十里不同俗，来自扬州的王嬷嬷与雪雁都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

        倒是端坐在一旁的黛玉默默解释道:“我倒是曾听人说过这个‘假子’。”

        按照前朝惯例来说，若逝者无子，则要从宗族找一血缘接近之人，成为“假子”，即假作逝者儿子守孝，当然，这假子假子毕竟带上一个“子”字，那就代表以后也有资格去分这家的资产了。

        前朝更是不乏有“假子”登堂入室谋夺了那家人财产的旧事。

        “依我看，十有八九是惦记上了咱们府里的钱财。”雪雁有些急了，那她们姑娘可怎么办呢

        “不会的，老爷这么疼我们姑娘，夫人又刚刚去世，老爷肯定不会让外人欺负我们姑娘的。”一向稳重的王嬷嬷固然比雪雁想得长远，可此刻也不免有些慌张。看雪雁的描述，那些族老肯定有备而来，老爷又一向耳根子软，保不齐就上了道。

        夫人走了，老爷才刚刚四十，会不会续弦那她们姑娘可怎么办？别的丫鬟尚且可以去别处干活，她这可是黛玉的奶娘，平日里威风八面，除了黛玉就是她最大，便是黛玉也得让她三分，去了别处又怎么能得到现在这种待遇

        王嬷嬷是一路顺风顺水到了现在，白活了这么大岁数，纵然有些心机，此刻也慌了手脚。

        “在这里猜来猜去也没有意思，”黛玉一锤定音，分析道，“雪雁回来还没一会，既然他们在哪里吵吵嚷嚷，估计这件事一时半会不会出结果，父亲也不会轻易同意，他们多半还在那里。”

        黛玉缓缓起身，环顾左右:“虽然我想早点过去多陪一陪母亲，但是咱们还是先去春兰院那边看一看父亲吧，他这几日也累了。”说完之后黛玉就掀开挡风用的帘子，径直出去了。

        黛玉人虽小小的，但走路腰却挺得板直。王嬷嬷怔怔得看着小黛玉的背影，忽然间擦了擦眼睛，小小姐真是越来越像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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