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郡主与马奴(1)
在刀刺进去的那一瞬,朝笙的意识就开始抽离,她其实感觉不到痛。
颜暮初抱着她,看起来哀伤极了。
周遭是刺耳的尖叫声,哭声,警笛声,衬得他像被业火焚烧的石佛。
可他的手发着抖,死死地不肯放开怀里的人。
永远沉静、永远矜冷的颜暮初,彻底爱上了一个人,原来是这个样子。
但是任务圆满结束了,她最后看了眼他,发现他哭起来的样子,像极了另一个人。
能叫故人吗?朝笙想,从这个世界离开之后,再碰到的,又是谁?
她声音轻而淡,对小白道:“走吧。”
意识穿梭到新的世界时,她于时空的乱流中听到嗡嗡如钟鸣的声音,仿佛自亘古而来。
“第二局,仍是你输。”
……
建昭十八年冬夜,洛都。
一声梆子悠长响起。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平哥,洛都的冬天真是一年冷似一年。”打更人李五敲下三声锣,对身旁拿着梆子的同伴道。
洛都冬季干燥且冷,夜间尤其寒意彻骨。
“若夜里不烤火,真真难熬。”邹平应了一声,不自觉想起冬日烤火的光景,一下子都感觉身上暖融融的了。
“火……平哥,那儿有火!”
李五忽然慌张地叫出了声,粗噶的嗓子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突兀。
邹平被他吓到了,拧眉正想斥他,然而李五惊恐地扯着他的手,震得梆子连响好几声。邹平不耐烦地看过去,冲天的火光赫然在城东的兴宁坊上空燃起。
这二人对视一眼,直叫“坏了”。
城东这住满贵人的兴宁坊静的吓人。朱门紧闭,金甲俨然的金吾卫在黑夜中漠然执戈,守在里坊的出口,他们看到打更人跑了过来,银枪立刻对准了这两个慌张的人。
“金吾卫夜巡,尔等速速离去。”
李五吓得够呛,想起自己的职责,大着胆子道:“兴宁坊里头、不是、不是起火了吗”
为首的金吾卫高大魁梧,他瞥着这瘦弱矮小的打更人,宛如在看一个死物。
银枪重重地在地面上撴出当啷的声响,邹平打了个冷颤。他脑子转得很快,慌忙扯着李五跪了下来,李五也回过神来,他连着磕了四五个头,哆哆嗦嗦着答:“离去、离去,这便离去”
金吾卫不再理会两个卑贱的打更人,今夜他们守在兴宁坊,是为了拦着永安侯府的余孽逃脱,至于这场火,天一亮,整个洛都的人都会知道。
任他们去。
打更人跌跌撞撞地跑远了,回头看去,那火愈烧愈烈,映照得半边天穹赤红。
赤红如血处,正是那——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永安侯府!
“快跑吧!“邹平用力把李五拽回身来,“别看了!这是,这是——天家要烧的火!”
……
“躲好,知不知道?不要哭出声来!”
妇人含泪看着自己惟一的孩子,微粗的手掌抚过他稚嫩的脸庞,似乎要把他的模样看得再清楚些。
他才十四岁,还这样年少,可她没法子看着他长大成人、娶妻生子了。
“娘,让我和你一起吧”小少年仰着脸,用力抓住了母亲的手。
“听娘的话……乖啊。”
身后的火光灼炽,热浪翻滚,妇人闭眼,最终咬着牙狠下心来,她用尽生平气力把他往湿草堆中掼去,重重的苜蓿如山跌落,遮住了少年瘦小的身形,她含着泪转身朝马厩外跑去。
“还有人想跑!”纵火的金吾卫看到那珠钗罗裙的妇人仓皇奔逃,高声呼喝了起来。如此装扮,想来是永宁侯的某个姬妾。
圣人有令,凡永宁侯府者,杀无赦。
他躲在马厩的湿草堆下,冬夜彻骨寒意袭来,而外面是燃烧着的火焰,他还年少,不懂得生离死别的慎重,却隐隐约约明白,从今往后他就是孤零零一个人在世间了。
他浑身战栗,最终在惊惧中昏昏沉沉晕了过去,希求一切只是一场漫长的梦魇。
“郡主,终于要到洛都了。”船身划开曲江,杏色衫子的小丫鬟露葵提着灯,站在拢着白狐儿裘的少女身旁,橙黄的火光照着少女明艳的面庞,虽还未完全长开,却已能瞥见往后昳丽的荣光。
“您呀,都看了好半天了。我看这洛都,看着怪吓人的……”黑夜里巍峨寂静的雄城,比之江南水泽莲叶田田的青州,实在要怵人许多。
朝笙看向曲江尽处的洛都,高高的角楼上,依稀能看到巡夜的士兵懒散靠在一块。
白色的雾气在曲江上腾起,带着彻骨的寒意。
此时已是黎明,冬日的太阳总是亮得很迟,暗沉沉的微光让这两百年的国都更显压抑。
这是她经历的第三个世界了。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她在这个世界才十五岁,身量还未长成,连手都比成年后的她小上许多。
这是一个古代世界。
她成为宣朝昌乐王府的郡主宿朝笙,年十五,自母亲故去后,长于青州外祖家,父王宿文舟沉迷说玄问道,早忘了还有她这么个女儿。
她此番回洛都,是因为外祖父业已去世,她不能再留在舅家。
在原来的故事里,从曲江坐船回洛都的途中,宿朝笙遇上了一个溺水的少年。
宿朝笙把他救了上来,发现他遍体鳞伤,婢女说他估计是犯了什么事儿的逃犯,于是,这位跋扈随性的郡主嫌弃地将他扔回了水中。
冬夜水冷,九死一生,被扔回水中的少年最终还是咬着牙活了下来。
他从默默无名的马奴长成杀伐果决的将军,马蹄踏进洛都,前朝皇族尽死于他刀下,唯有宿朝笙,被溺死于曲江中。
“但是这个世界,你的任务有所不同。”小白认真地和朝笙解释,“男主打下了江山,但少年时的经历让他成了不折不扣的暴君,新朝不过十年而覆,天下仍生灵涂炭。”
“朝朝,你不但要成为他的白月光,你还要阻止他成为一个暴君。”
这是主神告诉它的,它忠诚地转述了祂的旨意。
朝笙放眼看去,江面上,水波向前荡去。她没有应小白的话,反而问道:“小白,主神是什么样的?”
这是她第一次好奇这个问题。
小白有些茫然,不知道如何回答。准确的说,它也不知道。主神神秘而强大,祂的意志无处不在,祂创造了它,而它无法去定义它的神明。
小白诚实地摇了摇头。
“好吧。”
朝笙状似遗憾地叹息,在冬夜里呵出了一团白色的雾气。
小白犹豫着,有点内疚,因为朝朝很少问它问题,而它居然答不上来。
“郡主!您瞧!那儿有人!”露葵忽而失声尖叫。黑沉沉的曲江上,漂着个灰扑扑的人影,那人影一动不动,似是死了。
她放眼看过去,果然是一道人影浮着。
露葵有些畏惧神鬼之说,扯着自家郡主的衣袖,悻悻然道:“郡主,我们绕过去吧。”
那可不行。
她安抚了小婢女几句,善水性的几个护卫听她的意思,泅水过去,把这人打捞了上来。
露葵往后退了几步,朝笙却上前。她知自家郡主胆大,却没成想大到了这样的地步。
露葵咬咬牙,道:“郡主,我来查看吧。”可不能让这无名无姓的“浮尸”冲撞了她家郡主。
朝笙笑道:“还有气儿呢,瞧你,怂成了什么样。”
是个少年。
乌发散乱,浑身是伤。她拔下发间的簪子,随意拨开了贴在他脸上湿漉漉的头发。
露出张满是脏污的脸来。他双眼紧闭,轮廓如被打湿的桃花。
露葵嘟哝:“生得还怪好看……”
随船的医女很快提着药箱出来了。她谨慎地查看,先解开了少年紧贴着胸膛的衣襟。
宣朝男女大防并没有那么严重,且船上这位,还是个身份高贵向来以跋扈闻名的郡主,无人置喙她在场。
医女用力从胸膛上摁了下去,朝笙站在旁边,垂眼看着,少年的胸膛因摁压而剧烈的起伏,露葵提灯立于一旁,朝笙借着暖橙的光,视线往上,看到了一颗赤色的小痣。
少女的手拢在白狐裘里,无人看到她的手握紧又松开。
终于,他吐出积压在胸的江水来,缓缓睁开了眼。
明黄的灯火照着少女耳边碧色的翡翠,雪白的狐裘拥着她小巧秀丽的脸旁,她也正垂眼看她,潋滟的丹凤眼中带着漫不经心的骄矜。
这是一张未经苦难享尽优容的面容。
毫无疑问,她应当是出身显赫的贵族女子。
见他醒了,朝笙懒声道:“我救了你。”
他想开口,发现嗓子宛如被刀锯过一般疼痛沙哑。
“不必说太多,我问你答便是。”她混不在意他的窘迫,极其自然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池暮。”
一旁的露葵跺了跺脚:“郡主呀,您和他说这些话作甚?他保不齐是犯了事的凶徒呢!要我说,就不该救他。”
大半夜漂在曲江上,怪吓人的。
池暮不语,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该抓住朝笙这根救命的稻草,但她是洛都的贵族。
她大概生来就高高在上,对于他这样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并没有任何多余的探求心思。
而她的护卫们在一旁,尽职尽责地摁着手中的弯刀。
朝笙打量着他,她知道他刚刚死里逃生,又骤然失怙,正是最脆弱恐惧的时候。
可他的眼神含着分明的恨意,像一匹离群的幼狼,痛苦,不甘,在这双桃花般的眼底翻涌。
朝笙喜欢这样的眼神。
她在听到他的名字后,笑容更深了些。小白在一旁尽职尽责地提醒她:“当前好感度5。”
救命之恩,也不过如此。经灭门之恨,他注定很难信任任何人。
她凝视着他困兽般的眼神,而池暮终于下定决心,咬牙道:“我不是逃犯!”
他没有犯任何错,他的父母也没有。
“那很好,我可以留下你。”朝笙声音漫不经心,似乎救人只是她偶然起意,对于这形容凄惨的少年,她倒没有更多的同情心,“不过,你有什么用处吗?”
她带着那种贵族与生俱来的天真的残忍,善恶混沌,一切随心。
池暮看向朝笙,准确的说,目光看向了她身后巍峨的洛都。他的父母死于三日前的大火,而他在火燃尽后,偷偷从已是废墟的永宁侯府逃出。
他沿着通明渠,往外游去,不知活路在哪儿,曲江浩浩汤汤,他有一瞬想就此溺死,魂魄去幽冥与父母相聚。
可血海深仇让他咬着牙,撑着一口气活了下来。
然后这个出身贵族的少女救了他,甚至可以让他留在身边。
无人识他,他可以重新活过。
他深吸了一口气。
池暮闷声道:“我……原是个马奴,您若留下我,我能为您照料出洛都最矫健的马。”
露葵皱眉,道:“可洛都的贵女,并不兴骑马。郡主,唯有规行矩步,娴静知礼才能在议亲的时候被看重。”
朝笙却终于露出个笑来:“我正巧有一匹小马。”
她在青州恣意惯了,来了洛都也不想改。
“池暮。”
“以后就留在我身边吧。”
他怔住了,没想到朝笙竟如此痛快。
此时他伤痕累累,满身窘迫,甚至身上还能闻到水草与江水的腥味,当他不可置信地抬眼看去时,朝笙站在他面前,狐裘皎洁,容如皓雪。
衬得他狼狈不堪,如若幽鬼。
可这,就是他与她的初见。
……
建昭十八年冬夜。
两个打更人仓惶离去,其中一个叫李五的更夫在惊悸中就此病逝。
兴宁坊中一场大火,得意了四十五年的永安侯府随灰烬而去。
一个少年目睹了至亲的死,含着恨意苟活,不知自己魂归何处。
有艘船沿曲江而上,白狐裘的少女从水里救起个小马奴。
洛都中高坐的天子,却欢饮达旦,为他除却心头一患,为永宁侯府上下一百三十余人的死。可这昏庸的帝王并不知道,颠覆他王朝的人,就在这个冬夜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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