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郡主与马奴(3)
自拜见了昌乐王和王妃后,露葵就敏感的意识到自家郡主心绪不佳。洛都当然好,举天下之力供养出的王都,堆金砌玉,岂是青州能比的。
可这宛如道宫的王府里,只有郡主那沉迷修仙问道的父王,冷淡而陌生的继母,和一个几乎算作素未谋面的弟弟。
露葵悄悄看着郡主的侧脸,想起朝笙远在青州的外祖,老人家总爱说——若朝朝儿嫁得良人,眉娘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
眉娘,就是郡主的母亲。
所以——只要郡主嫁人了,就会好起来吧?露葵向来有些天真浅薄的念想,女子未出嫁,和父母为一家,若父母依靠不得,那便出嫁后依靠丈夫,和丈夫为一家,郡主要是觅得优秀的夫郎,有了新的家,来洛都便是一个大好事。
朝笙若知道露葵的想法,大概会十分不忍地打破她的幻想。
况且,谁能想到,高高在上的郡主,要攻略的是她于冬夜救起的落魄马奴。
青州园林多曲折幽深,而洛都造园,气势更为磅礴。王府内有一顷大开大合的碧湖,亭台楼阁沿湖而起,中间一个弯月形状的小山将碧湖一分为二。
芳汀馆就在碧湖的南侧。
杨氏为人冷淡,对于这继女也是放任的态度,却似乎没什么苛待她的意思。
一座芳汀馆,独占碧湖四分之一的景色。
院子里,丫鬟婢女已开始打扫归置她自青州带回的箱笼,来往的人穿梭不停,却井然有序。
露葵是操心的性子,仍觉得不盯着不行。朝笙摆摆手,任她去了。
她自寻了个落脚处,靠在窗前,百无聊赖地看着露葵在那指点江山了。
朝笙余光一瞥,看到个无所适从的身影,那拖着病体想做点事儿的,正是她捡回来的小马奴。
“小马奴,过来。”
池暮抬头,看到西窗下倚着个神情轻淡的少女,她抬起截皓雪似的手腕,宛如招猫逗狗般唤他。
她大概心情不如何好,一双秋虹般的眼里都是漫不经心。
“郡主。”他并不在意她的轻慢,走上前去,如她的其余仆从一样向她行礼问安。
朝笙看了他眼:“唔,你伤好得如何了?”
当然不怎么样——
“回郡主,恢复得尚可。”
但他懂得寄人篱下的含义,也明白自己与这位郡主身份的天差地别。
从失去了父母的那一刻起,他就得靠自己活下去了。
眼前的郡主似乎也没有真关心他的意思,因为若朝笙细心一点,便会发现池暮的手腕掌心还缠着几圈纱布,想来是伤口还在愈合。然而朝笙却终于露出个笑来:“那便好。”
“我无聊透了,带你去看看我的小马吧。”
池暮也猜想过,这位郡主会养一匹怎样的马。大概是白色的,白马俊秀温和,极讨人欢心。他知道,洛都的女孩们并不爱骑马,她们讲究的是柔情绰态,娉婷婀娜,是一步一莲华,若真要骑马,也会选择性情温顺的马驹。
所以,见到那通体乌黑、四蹄踏雪的乌骓时,他难掩震惊之色。
说是“小马”,原来只是个爱称。眼前的乌骓马通体如黑缎,背长腰短而平直,四肢强壮,高大魁梧。
这是一匹不可多得的名马。
“砚白。”朝笙唤那马儿的名字,声音亲昵,而这名唤砚白的马儿也垂首,轻蹭少女的掌心。乌骓是很骄傲的马,只臣服于驯服它的人。
池暮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朝笙的身上,感到一丝奇异,因为这个自青州长大的贵女,从外表上,看起来和洛都其他的女孩并没有任何不同。
但她驯服了一匹烈马。
“喏,以后就是他来照顾你了。”朝笙轻揉了下砚白的鬃毛,砚白仿佛听得懂她的话似的,乌黑的大眼睛盯着眼前的少年,似乎是在审视着这个少年是否有照顾它的资格。
忽然,砚白猛地跃起前蹄,肌肉贲张,如一座的小山般压来。
它的动作带起一片风,少年的额发都被扬起,桃花般的眼中映照着砚白飞舞的鸦色鬃毛。但池暮却不躲避,他知道要如何让一匹骄傲的骏马认可,同时,他惊叹于砚白的矫健,眼中也因此露出了鲜活的神情。
砚白果然如他所料,它滞空了一瞬,而后灵活地收力,马蹄落在了池暮面前三尺,溅起几片冬日的枯叶。
朝笙终于正眼看了这小马奴。
“胆量比我想的好很多。”她露出了今日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来,正式和砚白认识一下吧。”
他眼神微亮,犹疑着抬手,想要和朝笙一样拂过它乌黑柔长的鬃毛。砚白没有露出抗拒的意思。
少年缠着白色纱布、微微粗粝的手掌落在砚白健壮的脖颈。砚白耐着性子,让这个它觉得也还不错的少年拂过自己的身躯。
不过大概是纱布硌人,或者是少年眼里的喜爱太明显,砚白鼻子翕动,重重地喷出口白色的热气来。
正对着池暮的脸。
他有些愕然,为这乌骓的恶作剧。朝笙在一旁看着,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觉得小马奴一脸呆样委实有趣,比之她那虚伪的父王不知好了多少倍,她放声笑着,那把如春雨新沥过的好嗓子都在冬日的寒冷里重新鲜亮起来。她于那对夫妻面前规行矩步,呆板冷漠,此时却一点儿形象都不顾,连腰间的东珠禁步都发出了散乱的撞击声。
池暮回过神来,看着这原本高傲的郡主在他面前仪态全无。他见过许多洛都的贵女,她和她们一颦一笑都在贯彻的从容静美完全不同。
洛都的女孩都如此,若有一个不同的,他想,其实并无什么不好。
冬日仍然寒冷,连阳光都如一片一片被裁的很薄的冰绡,池暮好似短暂的忘记了曲江水冷,也露出个浅淡的笑来。
再把手落在砚白的背上时,这匹马儿也没再拒绝。
宿从笙是翻墙回来的。他逃学很有经验,偷摸着离家归家也很有经验。这位王府的世子绕到王府最后面的杂院,从封火山墙上越了过来,而后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他的母妃诸事不管,也不爱同他说话,唯对他进学一事上心。宿从笙便反其道而行之,他从不好好上学,以此让自己的母妃露出或怒或无奈的神情,若能训他几句,他便变本加厉地做个不思进取的纨绔。
他的父王是个恨不得长在道观的假道士,母妃则是遥远又淡漠的观中泥塑。
宿从笙潜意识里希望这位长姐与他们不同。
他想着青州的风土人情,闻说那儿是江南水泽,然因航运发达,女子也多在外经商,洛都人诟病青州女子抛头露面,粗鄙不堪,不比洛都贵女,识文断字知风雅。
他还很年少,对于女子的印象也无非是,若他母亲这般难以亲近的,若其他贵女那般端庄自矜的,在洛都,连平康坊的舞姬,都讲究着一个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含蓄,好像女子天生就该这样。正因如此,塞外来的呼延明迦,跳舞时艳丽大胆,一下子就吸引了他和其他纨绔们的目光。
他往碧湖走去,偶有几个青衣道童经过,他嫌恶的避开了。他不喜欢那些道士,自诩能长生,到头来也不过是求些黄白之物。但求道已成风尚,他的父王更是沉迷,宿从笙也不过能用年少的叛逆表达一点不满而已。
他绕开往来的仆从,虽然厌恶王府,但宿从笙生于斯长于斯,他知道碧湖旁边的芳汀馆属于他的长姐,也很熟悉那座庭院的位置。
芳汀馆里,只有一个杏色衣衫的陌生女子在指挥着其余人收拾庭院,看打扮,他猜测应当是个级别很高的婢女。
“那盆青梅摆在西窗下,郡主晨起若看到,心情定然会很好。”
“嗳,蓝玉,过会儿给郡主沏一杯茶,用我们从青州带回来的阳羡雪芽。马厩那儿可不比屋里暖和。”
果然是个管事的婢女。
宿从笙并没有第一眼就看到朝笙,还有些失望。然而听到露葵的话后,他眼神一动。
居然在马厩?
这个锦衣的小少爷来得快,也去得快,他熟练地避开了人群,往芳汀馆之后的马厩跑去。露葵站在廊下,只在余光里看到个小小的人影闪过,她以为是自己坐船坐得太久,还没缓过来。
宿从笙加快了步伐,他往马厩的方向跑去,锦靴踏在落叶上,发出松而细碎的声响。
他听到一阵清亮的笑声,与这沉闷的王府截然不同。宿从笙站在马厩外,这儿相比于王府其他地方巍峨的建筑,显得格外的寻常,脚下枯草泛着黄,蔓延成一条漫长的步道。
有一匹他从未见过的高大骏马立在枯草尽头,一个身材高挑的少女站在那儿,她生就一双和他一样的丹凤眼,却在顾盼生辉间格外的明艳。她搂着那匹乌骓的脖子,笑得十分的开怀。
宿从笙下意识也为她的笑所感染,他在心里确认,这就是他的长姐,她与他的父母、与他所知的其余女子都不同。
可是她的面前,怎么还站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马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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