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失约
当人生几乎全部的时间都与另一个人绑在一起时，人就会下意识忽略你们有分开的可能性。在江伊的记忆里，她在之前将近二十年的人生中，只面对过三次“周桓好像会离开我”这个念头。
第一次是高二，在周围好像所有人都知道了周桓想去韩国打职业，只有她还被蒙在鼓里时。
第二次则是在他终于彻底离开，却没有告诉江伊真正的时间，等她准备去送他时，发现他家早已家门紧闭的那天。
第三次，就在周桓夺冠以后。
他在赛前告诉江伊将会在这场比赛结束之后回来。不论结果如何，都会回来看她。这次发来的消息可信度非常高，原因是他发来的一张从首尔飞上海的机票照片。
失约的结果是显而易见的。
周桓预计回来的那天是晚上的飞机，从首尔飞上海时间不过两个小时，约定的到达时间是八点，但江伊在浦东机场等到晚上十一点多也没有等到他。
他们之间最后一通电话是北京时间中午一点左右，周桓说自己准备出发。
短信交流倒是有很多条，都是江伊发送过去：
我到机场了。
你的航班到了，但你怎么没出来？
还有多久啊？我要不要先去买点吃的？
我先吃了。
上海下雨了。
……
我走了。
白天是晴空万里，夜里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雨点。
她在往回走时心里还很平静，可能是早在心里千万次地预演过周桓回不来的这个结果，所以也没有巨大的失落。自从周桓去了韩国以后，因为他不喜欢用聊天软件，而且训练赛也很忙，所以他们之间的交流很少，少到江伊不知道异国那边的他在想什么干什么。
甚至可以说那段时间的江伊，也是人生最迷茫于自己想干什么的时候。
而没有预料到的是后者——
她在等红绿灯时收到了一封来自陌生人的邮件，虽说是匿名，但也只是因为她没有对方好友所以仅仅显示一串乱码的昵称。邮件是谁发的一看内容就昭然若揭。
正文未写一字。
附件两张照片，两张和同一个姑娘的合照。
那个姑娘江伊认识，周桓认识，李三月也认识。
更巧的是，在江伊三次产生危机感的时间里，这个人都以一种不可忽视的姿态存在着。
张可意。
品学兼优、恬静可人这种词仿佛是为了她量身定做的一般，和暴躁易怒、不爱学习的江伊有着天差地别的女生。
而“好学生爱上小混混”也仿佛是命定的剧本。
从高一开始，这个家境优渥的小公主就昂扬着高傲的头颅，完全忽视掉周桓身边的江伊，也不在乎任何所受的冷遇，只是自顾自地试图在他们之中横插一脚，并恶劣地以惹怒江伊为乐。
从前她没有成功过，但这次，即使是这么明显的挑衅，她也确实成功了。
江伊开始试图给周桓打电话，却怎么也打不通。“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反反复复地在她的耳边响起。
三月的电话在这个时候打过来，心里防线彻底崩塌的瞬间让江伊在路边痛哭出声。她哽咽着向电话那头的人道出一切经过。上海的雨在此刻愈下愈大，十一月的寒风带着刺骨的冷意冻得人浑身僵硬。
伞被海面吹来的大风刮走，仿佛被细密的渔网牢牢捆住的她被淹没在这场铺天盖地的大雨里，沉入无尽的海底。
李三月听着电话那头好友的哭诉，平时那些宽慰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口。说了半天也只能是说出一些诸如：“……先回来！我们见面再说！你先打个车回来吧……”
或者是：“……孙楚这两天好像也在韩国，我们让他去看看吧好不好……”
“你看他应酬肯定喝了……你也知道他的酒……”
江伊的哭声戛然而止，鹤唳的风声呼啸而至，路边的水花被溅起丈高，一辆打滑失控的重型卡车忽略红灯斜插入道。
她猛地回头，瞳孔在瞬间收缩成点。
“砰——！！！”
“伊伊！——！！！”李三月在这边尖叫出声。
电话这头没有人回应，传出来的只有尖锐刺耳的金属碰撞声、重物坠地声，还有风声雨声夹杂着车辆纷乱的鸣笛声——
深海之处动弹不得的鱼被抛出，又被重力砸落在地，水花溅起。
无限放大和延长的鸣笛声透过手机传出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李三月挥之不去的梦魇。而遭此横祸的江伊却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成为了不知道何时才能醒来的植物人。
李三月也偶尔会想，如果人总是忘记不了给自己带来伤害的最后一刻，那么这些梦魇，是不是她和江伊感同身受的羁绊。
当江伊的父母带着所有积蓄到达医院时，他们红肿着眼询问事故的前因后果。李三月作为可能是唯一的一个知情人，也带着当时对周桓的恨，一点一滴对这对一夜之间好像老了几十岁的夫妻说出真相。
没有一项能不让他们迁怒。
他们卖了唐江的房子，得到的那些钱足够让他们在江母曾经的南省老家购入一层小居室，盘下一个小店面，再选择一个虽然小但胜在舒适的疗养院让江伊睡得更舒服些。
疗养院在一个中学的旁边，透过三楼的窗户望出去，就是学校栽种的玉兰树和栀子丛。春天过去，白色紫色的玉兰花落尽，转瞬间栀子花又一年要开了，浓厚的香味混杂着课间热闹的人声传进来。
某天，江伊慢慢睁开眼，两年没开过口的第一句话却是很轻很轻的：“好香啊……”
正在为她擦拭手臂的陈女士瞬间眼睛就红透了。
“这一年的栀子开花的时候，我还以为你要错过我的毕业季了，”李三月将陈女士带过来的桔子剥开，递给江伊，顿了顿她又说，“原本也应该是你的毕业季。”
收回放在窗外的目光，江伊接过桔瓣，笑道：“现在不是才大三吗？怎么就想毕业的事情了。”
“下半年就大四了哦，”李三月托着脸看江伊，“我们当初不是约好了吗，要一起拍毕业照的！你怎么除了坐火车卡点，这个事也要卡点啊，休学期最长好像是两年？就不能早点醒？”
“救命！”江伊哀嚎，“不要醒来就告诉我，还要学习……很恐怖！”
李三月在这里待了一个多星期，卡着最后的期末考试时间准备飞回去。而这两个月恢复得不错，且能独立行走的江伊坚持去送她。
她们坐在机场外面的候机室里依依惜别。
这一个多星期里，她们之间从没聊到过有周桓的曾经。
在当时，江伊的记忆里，那些事情好像还是盖着一层浓厚的雾，那雾气随风流动，偶尔吹起，也只是一片黄埃。
李三月放在桌边的手机突然响起一阵铃声，很熟悉的曲子引起了江伊的注意，她抬眼看去，备注是“孙楚”。
这个电话成了一个契机，江伊被雾遮住的那片黄埃瞬间具象化，成了一个人头顶张扬的发色。
江伊奇道：“哎——小黄毛和你还有联系呀！”
李三月也看到了，她反手把手机盖上挂断电话，回答：“没有，很久没有联系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给我打电话。”
“你不接吗？”
“现在哪有时间接他电话呀，”李三月沉默，这个电话也勾起了一些其他的回忆。她第一次鼓起勇气和江伊提到周桓，“伊伊，我等会儿就回去了，所以有些事情我需要和你说一下，是……是关于你出事以后的。”
她收起了笑容，正色的样子让江伊也不自觉地正襟危坐。
“在你出事以后，你父母来医院其实问过我，关于你为什么会出事。”
“啊，”江伊点头，不以为意，“你怎么说的呀？”
“我说了实话，我说你当天之所以会出事，都是因为周桓和你说要回来，但是他没有回来，他失约了！”李三月的声音渐渐笃定，“如果不是因为他，你就不会在机场等到半夜！更不会遇上那辆失控的卡车！”
江伊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李三月，笑了：“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这个啊，好了我知道了嘛，说了就说了。”
她低下头去，满不在乎地偷喝一口三月的可乐：“好了，要登机了啦！快走吧！快走吧！”
“哎伊伊——你不要喝这个——”
江伊她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跨过她，看向正在播放回放的电脑。幸好此刻的画面已经从刚刚有着选手头的团战画面切走，转向了精彩团战的replay，未露一点端倪。
陈女士狐疑：“你在紧张啥。”
“没有啊，”江伊挠头，她迅速把电脑一键关机，“就放着当背景音，不然光收拾东西很无聊哎。”
“我告诉你啊，这次返校以后不要和读书的时候一样天天打游戏，听到没，老是坐着对身体不好，你多锻炼一下，”陈女士不再追究，一边往外走一边补充，“但也不要锻炼太久了，还是要注意身体……”
唠叨声被隔绝在咔哒一声上锁的房门之外。
江伊扭过头来，她想起来自己好像见过两年后的周桓，就在她送李三月去机场那天。
机场内开了一整圈的商铺，在它们正中间的墙面上横立着一个巨大的led屏幕，突然开始播放一张充斥了整个画面的海报：红蓝底的色调，上面并排印着五个人，周桓在其中侧着身子微微低头。
海报上具体写了什么，江伊没有看清，但那棱角分明的侧脸，长及遮住眼帘的黑发却悄然映入眼间。
“好像是长大了一些，”江伊喃喃，他的眉目之间褪去了江伊所熟悉的那份青涩，添了一分冷静与从容。
李三月从另一边买完特产出来，看到江伊站在面前的空地上，形销骨立般的。她穿着以前几乎不会穿的白色棉质长裙，微微仰着头，优越的身高让她看起来分外显眼，但又不在尘世之间。
她看不得这样，于是等不及走过去，喊了一声：“伊伊——走啦——”
江伊被唤回思绪，回头。
在回过头的那一刻，这个小小的插曲被她完全无意识地抛诸脑后，云雾翻涌间带来的隔膜又盖住了周桓的脸。
夏季赛当时已经开打，紧锣密鼓的赛程之间选手偶尔还是会被俱乐部穿插着安排难以拒绝的活动。在南省开展的一场线下娱乐赛，给出的价格和宣传福利让cto高层难以拒绝，于是cto一队队员在这天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机场。
为了低调，难得的一起出行却没有人穿队服，从头到尾没有任何地方出现战队logo，甚至除了领队和助理，都没有其他人一起。
周桓下了飞机，避开人群先行一步出去上洗手间。出来的时候习惯性想去吸烟区点上一根，在抬腿之前却听到空旷的机场上传来一声清脆的“伊伊——”
他指节中夹着的那根烟猛然间掉在地面上。
周桓怀疑自己有些幻听，漫流的时间让他回头的动作显得有些笨拙，心脏却如雷鼓跳动般在芜杂的背景音下显得如此明显。辅助nono却在此时冲上来一把勒住周桓的肩：“噢！桓哥~又被我抓到抽烟噢！”
被勒住的人没有任何反应，他的目光越过nono的身侧，空落落地落在了能够生风的旷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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