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陈寰/栾青珠
20210322
位于市中心南侧的皇城大厦，夜十一点，外面仍旧人声鼎沸，把画室衬得格外冷清。
一辆黑色大众驶进车库，王怀随便找了个车位停下，甩上车门急匆匆冲进电梯。
皇城大厦过于老旧，电梯也是旧的，每层楼的开口都有一层铁丝圈，运转时发出吱嘎吱嘎的杂音，偶尔伴随不规则的停顿，每停顿一下，王怀的心都要跟着轻颤一下。
不亮的声控灯、一个面脸焦急的男人、漆黑破旧的高层大厦，这个时刻很像老香港拍鬼片。
屏幕的数字闪了一下，电梯停在二十一楼，门一开，王怀反倒不敢往前走。他喘着粗气跨出一步，心发疯似的擂击胸膛，去不去？那个疯子真疯了怎么办？万一……
要真是万一呢？
念头一过，他拔腿往里跑，未至门口就听见玻璃乍碎、成片东西倒塌的打砸声。
人还在，王怀瞬间安心。
他缓了缓气像往常一样走进画室。
入目一片漆黑，只有窗帘拉开，外面灯牌的光照进来，照亮窗口那一小片地方。
有个人背对着他。背影高挑，形体削瘦，穿着半长不长的黑裙子，是个女人——一个气质很好的女人，让人很难想象这一地狼藉是她砸的。
女人的头发也是黑的，王怀悚了一下，心里明知道她是谁，却害怕她这么转过来，自己看见的是鬼。
栾青珠转了过来。
“栾青！”王怀想到她这副模样还站在窗户边，忙伸手想把她拉开，语气责怪：“你就这么面对外面，也不怕被人拍了明天上头条！标题我都替你想好了，就叫昔日天才画家如今落魄潦倒”
王怀无意逗她笑的，栾青珠却笑了一下，漂亮的菱形唇至少能给她这张寡淡素白的脸添彩十分。
她挡开了王怀来拉她的手，去画板前坐着。脚下尽是撕碎的画，而她一言不发地盯着那张刚刚完成的。
画上是一个人的手，素描。仅从画里来说，看不出是一个男人的还是女人的手，阴影盖过了骨节，那个人的手腕被她用大片线条隐藏过去。
毫无疑问这是一张次品，一张连基本要求都达不到的素描画。
她又画出了一张垃圾，又浪费了一张白纸，栾青珠的眼神开始涣散，不由自主地去摩挲食指，慢慢轻按、用拇指指甲掐进指腹，一下一下，最后变成锋利的剐蹭。她的手心和手背留有成片的鲜红指甲划痕，旧的还未消下，新的伤痕就已经出现，王怀借助微弱的光看清她鲜血淋淋的手背。
栾青珠有很严重的自虐倾向，每当她画不出满意的东西，就会下意识地伤害自己。
王怀走向她，看她对着一张初学者都不如的素描发呆，地上都是她这一天画出来的作品。他不敢开灯，怕触怒她，只能打开手机自带的手电筒，蹲下身去拼碎片。
拼出来的画有男人的腿，女人的高跟鞋，线条流畅，构图明丽。说实在话，这些画拿出去重新署个名，六位数起拍，可这是栾青的画，那个一作成神的栾青画的。
别人看到只会说：“噢，很不错，栾青画的啊？那就差太多了。”然后各种流派的画家聚到一起，对着挂在展馆最中央的巨幅素描感慨一番，惋惜她如流光一样，盛时太盛，把同代年轻画家压的抬不起头，那几年但凡是个画画的谁不知道她栾青的名字？可惜不长久。
王怀的动作，在估算出这些画的价值后凝固了。
她已经没钱挥霍了。
栾青风头无两时，王怀愿意捧着她顺着她，但是现在的她哪能和几年前相比。
“栾青，你不能再这么任性了。”良久，王怀压抑着怒气开口。
“可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画板上的画是死的，”栾青珠将她空洞绝望的眼睛转向王怀，眼珠子漆黑。“你看到了吗？我已经画不出来了。”
长长的指甲狠狠挖过手背，栾青珠仿若不觉，她的表情总是沉静而漠然，慢性病几乎要掏空她的身体，然而她从不在乎，她只在乎能不能画出满意的东西。
答案是不能。七年了！整整七年间她画不出好东西，她不敢把画摆上画展，她不敢面对一张张的废画，她甚至觉得手里的笔不是笔，是刀。
王怀的脸皮抽动了两下：“栾青，你怎么还那么天真？你早就过气了你知道吗？楼下一层都是画室，有谁还知道你栾青的名字？两年的时间你交不出来一幅画，你告诉我你要怎么办？栾青你要怎么办？！”
王怀说到最后情绪失控，站起身握住她的肩膀。他惊觉她又瘦了，摸到的都是骨头，硬邦邦的骨头。
栾青珠抬了头，突然一笑：“我怎么办？我去死啊！”
她猛地站起来推开王怀，恶狠狠地咬着骨节，细嫩的皮肉豁开一个口子，栾青珠吮着血在画室里来回踱步。
“我早就该死了不是吗？活着的是一张画卖了八千万的栾青，不是我栾青珠！我就应该在那个时候死。”
“你们为什么要逼我，我只想画画，那些东西不配叫画！我不贪心，只要有一张，再有一张我就满足了？你们为什么一定要逼我？……”
……
她含着手指一边讲一边走，越说越慢，说到激昂处疯癫的眼神也安静下来，收拢回一潭死水。最后，她默不作声，点了一支烟，靠在墙边不言语了。
没有灯，她的面容阴暗暗的，白色的烟雾飘来飘去。
王怀冷眼旁观。类似的场景已经发生过很多遍，很多很多遍。
他觉得很难受，这种难受不是因为栾青失去价值，而是因为悲哀，悲哀又愤恨。栾青珠是天生的画家，她就应该干这一行，她的天赋和努力足以让她成长为名震画坛的人物，可是她出名的太早，出名的太厉害，她被所有人架到高台上，之前是崇敬，现在是鞭尸。
王怀等她一支烟抽完，递给她一份合同：“上头说不续约了。”来之前栾青就不太对，他还想再说些安慰的话，嘴唇嗫嚅几下，一个屁都蹦不出来。
栾青珠用力咽了咽，干涩的喉咙让她更不舒服，她愣了一会，没有目的地轻点几下头，接过了。
画室的颜色还是这么阴暗，栾青珠捏着合同，环抱住自己，低下头看地面，王怀去开了灯，她也没有任何反应。
王怀扶起倒在地上的画架，找出扫帚扫掉满地的纸屑和模型碎片，去倒垃圾时发现垃圾桶里散落着好多白色小药片。
这么多年的相处，利用也利用出了感情，来之前做的心理建设顿时崩塌，王怀站在垃圾桶前满心悲戚：
“你以后不能那么任性了，哪怕上头不续约也有其他工作室愿意签你。”
“……”
“你好好画画，每年应付几张也能过的不错。”
“……”
“栾青，别那么傲。”
“……”
栾青珠一言未发，过了很久，王怀独自离去。
她看着那辆黑色的大众慢慢驶离皇城大厦前面的道路。心想，如果王怀早点换一个画家代理，或许他现在开的就是宝马奔驰。
真没意思。
“卖了画室？”
“是。”
“很缺钱？”
“嗯，很缺钱。”
电话里传来的女声有些哑，略微沙沙的，听起来很性感。她鲜少有这么高兴的时候，哪怕只说了几个字，医生立马判断出她现在心情很好。想着，医生开了免提，掀开厚厚的记录本。
“你今天有按时吃药吗？”
“有。”这是真的。
“心情很好。”
“很好。”
“介意跟我聊聊是什么开心事吗？”医生不轻不重地试探，脸上的表情远不如语气来的轻松自在。
栾青珠在收拾行李箱。
“因为……我，嗯……”她含混模糊地发出几个语气词，这不像她，医生问：“是私人感情吗？”
栾青珠松了一口气，笑说：“不是。”
“跟男友还稳定吗？”
“已经分手了。”她不太在意。
医生点头，在记录册上标注一下，这是她甩掉的第三十二个男朋友。
她的私生活很混乱。
栾青珠不想透露其他无关的东西，主动解释说：“我终于找到他了。”
“那个，他？”
栾青珠说是。
所以她得去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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