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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马车中论辩


景行凝神听了片刻,只听那端人声喧哗嘈杂,一时难以分辨发生何事。

        眼下局势动荡,稍有风吹草动便令叶颜疑窦丛生,简直要得被害妄想症的节奏,安全起见,她提议先回孟府。

        对此景行没有任何异议,哪怕明知他们周遭有暗卫。

        两人回到孟府,只见孟瑾年正一脸焦急站在门口张望,看这架势叶颜再不回来他就要出去找了。

        不多时,被孟瑾年支使出去查看的仆役也回来了,说是今日在山上捕到的野猪从猪圈里跑了出来,还伤到了人。

        孟瑾年刚问了句“那人伤势如何”,就见一人跌跌撞撞跑进来,“噗通”一下跪在了他跟前。

        聂婉竹边磕头边哀求:“小侯爷,求您救救我弟弟吧,求您救救我弟弟吧……”关心则乱,一段话被她说得磕磕绊绊,费了好大劲才将情况描述清楚。

        原来聂子儒的大腿外侧被野猪獠牙刺伤血流不止,伤口之大必须尽快进行缝合手术才行。

        由于古代医疗水平低,缝合手术已称得上是一门高精尖的技术,再加之古代人思想迂腐,绝活一般都只传授给亲人或徒弟,因此并非每个大夫郎中都会这门技术。而但凡会做缝合手术的大夫要么被招揽去当军医,要么被城里各大医馆拉拢去了,所以聂子儒这伤必须连夜进城去大医馆医治。

        可此地离城里路途颇远,庄里又只有牛车,赶到城里需几个时辰,还必须等天亮城门才能通行,聂子儒那伤可耽搁不起!

        齐管事便给聂婉竹出主意:小侯爷有良驹,且有通行令,半夜也可进城。

        聂婉竹这才急匆匆跑来求小侯爷救她弟弟性命。

        结果小侯爷听完大手一挥,表示无需担忧,有叶小姐在呢!

        叶小姐:不要随便给我立flag啊!

        被赶鸭子上架的三脚猫叶大夫只好先去查看聂子儒的伤势,一看之下也吓了一跳,这些人连止血都不会,只用块布包住伤口了事,布已被鲜血浸湿。

        她连忙剪根布条为聂子儒做了个束带止血,然后吩咐人准备针线、竹镊、白酒、止血药等物。

        由于缝合伤口期间没有麻醉药,聂子儒疼痛难忍,景行果断出手将他打晕了。

        尽管叶颜对于自己的缝合技术比较有信心,血也渐渐止住了,可伤口急需药物消炎以及后续治疗,最终她还是决定连夜带聂子儒回城。

        许是酒后吹了一阵风本就有些头疼,又忙活了一阵再被马车一颠簸,返城途中叶颜又晕马车了。

        孟瑾年见状心疼不已,自责地道:“早知如此,我还不如安排人直接送那小子去城里医治,凭白连累你跟着受罪。”

        叶颜白了孟瑾年一眼,“他那伤势耽搁得起吗?”心里本就攒着不快,她说话也不由夹枪带棒起来,“想来也是,你们这些贵族怎会关心平民百姓的死活。”

        孟瑾年只觉太冤了:“我又没说放任他不管,何来不关心平民百姓死活一说?”

        激动之下叶颜腾地坐起身,起得太急眼前直冒金星,孟瑾年忙将她扶好,连声安抚:“好好好,怪我说错话,你别动气。”

        “这就不是说错话的事!”叶颜本就对这世界的贵族制度有诸多不满,此次农庄之行让她更直观地了解到底层百姓生活有多艰难,一国之都附近的百姓尚且如此,那些小城镇乡下的百姓呢?

        虽然她没那么愤世嫉俗,也没自大到认为她能改变那些平民的命运,可心里的话实在是不吐不快。

        “孟瑾年,我问你,凭什么冠着贵族头衔的闲人可以享受锦衣玉食、妻妾成群、奴仆环伺的优渥生活,而那些凭借双手努力生存的平民百姓、商人小贩反倒被人瞧不起?没有农民辛苦劳作,没有商贩跑腿经营,你们这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族哪来的锦衣玉食?”

        “商人是‘下等人’,被你们这些贵族瞧不起,所以很多人即便有经商头脑也望而却步,大大限制了国家的经济发展……”

        听到这,孟瑾年还当叶颜是因他说经商对名声有损而忿忿不平,可再听下去却发现不是。

        “农民是‘下等人’,朝廷对他们诸多管制,不提倡他们接受教育,好让他们一辈子当愚民,这样才看不清贵权统治下的丑恶弊端。奴籍是‘下等人’,贵族把奴仆当作牲口一般使唤,生杀予夺,将他们的尊严践踏在脚下,最可恶的是奴籍还要被他们的后人代代继承!”

        “这样下去迟早会出事的,当民愤累积到某个临界点,便是这些‘下等人’暴起反抗之时!届时且看是贵族镇压‘下等人’,还是‘下等人’推翻贵族统治。但无论哪一种,对于一个国家乃至整个人类来说,都是两败俱伤的结果。”

        一口气说完积压在心底的话,叶颜顿觉通体舒畅不少,对孟瑾年挑挑眉示意他可以发言了。

        这是要跟他……论辩?孟瑾年有些啼笑皆非,但看她一副今日不辩出个是非黑白便不罢休的模样,他又不得不端正神色对待,以免惹她不快。

        他语速平稳不急不缓地问:“阿颜,你可知贵族也有‘高门’、‘寒门’之分?”

        还真不知道,叶颜摇摇头。

        “并非每个贵族子弟都能享受到你所说的锦衣玉食生活。”孟瑾年为她解释,“那些寒门空有贵族头衔,家中无人在仕、无人从戎、不曾为朝廷效过力的,自然享受不到高门的待遇。”

        “而高门之所以能享受到锦衣玉食的生活,也并非凭白得来的。哪位官员不得鸡鸣而起上朝议事,再去司府衙门当值?有些官员放值回到家中还需处理公文忙到月上中天,他们难道不辛苦吗?那些武将就更不必说了,日常操练、研习兵法,哪有暴乱便去哪维护治安,哪有匪患便去哪剿匪,哪个小国骚扰边陲百姓便去哪平乱,非但比农民辛苦,还有性命之忧。”

        “这些官员、武将们的家人得以享乐,那也是他们在外辛苦挣来的,你一句‘闲人’便把这些肱股之臣的功绩全抹杀了?”

        “譬如我,自小生活优渥,那是我父亲为圣上九死一生兢兢业业挣来的。我父亲自小生活优渥,也是我祖父为先帝出生入死兢兢业业赚来的。一旦国家需要,百姓遭灾,难道不是你所谓的贵族挡在百姓们前面吗?没有这些贵族维持着朝廷的稳定,百姓能过上安居的日子?倘若打起仗来,我不也要上战场厮杀拼命?”

        “阿颜,”孟瑾年拉起叶颜的手,温声道,“国家好比一艘大船,百姓是载船的水,帝王是掌舵者,而朝中官员、军中将士则是船上的船工、水师等,各司其职罢了。”

        “不过如你所言,贵族制与奴隶制确有弊病,只不过还未到变政的好时机。天下大乱时留存的贵族势力哪个不是根深蒂固,朝廷的运转还需仰仗他们的支持,哪能说削权便削权?更何况是个明白人都清楚,眼前的安定无法长久,各国必须抓紧时间修生养息扩充国力,届时才不至于被列国吞并瓜分。朝廷不鼓励经商正是怕人人都跑去挣钱,届时谁还愿意去当小官小卒?辛苦不说来钱又少。也并非不想让农民读书习字,而是一个国家的发展根本在于农耕。你想想,百姓们个个都不种地了,而是跑去经商,去当手艺人,去读书争功名,荒废耕地,全国上下那么多张嘴吃什么?让士兵饿着肚子保家卫国吗?”

        叶颜怔愣了好半晌,最终只冒出一句话:“原来你口才这么好?”她这些话是在心里憋了好久才一股脑说出来的,然而孟瑾年所言全凭临场发挥,思维之灵敏,思路之清晰,足见他的应对能力之高。

        孟瑾年好笑到:“你真当贵族子弟只顾享乐?我六岁入学,如无例外每日需学习五个时辰以上,每月还需应付两回课考,其他贵族子弟大多也是如此,并不轻松的。”

        不可否认,孟瑾年所言才更符合这个时代的国情,农耕社会自然要大力发展农事生产,古代的粮食产量远不及现代高,也没有各种机械,不靠人力靠什么?

        贵族也没有叶颜认为的那么不堪,这就好比现代公务员也有贪赃舞弊的,当教授的孩子也有考试不及格的,归根究底还是人性所致、利益所趋等原因,三言两语无法蔽之。绝大多数官员和将士还是克忠职守为国为民的,贵族子弟大多也自小用功苦读,只为将来能接替父辈报效朝廷。

        至于贵族制和奴隶制的弊病,叶颜的话同样有道理,只不过以当前的局势确实不是变法的好时机。

        历史上哪一次大改革朝堂不得经历一番动荡或腥风血雨,一个搞不好还会把国家作没了,当然是选择先安内固邦,稳中求进。

        叶颜所见所闻毕竟有限,对这个世界的了解不够深入,自然无法站到孟瑾年、顾长卿这等上位者的高度去思考问题。

        不过经孟瑾年这么一分析,她也明白自己有些牖中窥日了。

        “好吧,看来平日里你都在让着我。”

        “非也非也,”孟瑾年笑道,“阿颜这论辩能力也非一般人可及。”

        有人说小侯爷最擅长扮猪吃老虎,事实上他只不过深谙一个道理——刚硬易折,月满则亏。无关紧要的事何必非要争个输赢或辩个黑白,圆滑的示弱、适当的退让能让他与人之间的关系更加融洽,有何不可。

        “要不要睡一会?”孟瑾年伸手探上叶颜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皱起眉道,“有些发烫,难道是落水着凉了?”

        叶颜瞪了“罪魁祸首”一眼,幽幽地问:“怪谁?”

        “怪我,怪我,都是我的错!”说完抓起她的手轻轻打在他脸上,谄笑着道,“任你打骂,如何?”

        “没脸没皮!”叶颜憋住笑意小声嘟哝一句,抽回手作势要打,见他闭上眼,终于忍不住笑出来。

        那对桃花眼一合上,孟瑾年脸部的线条顿显刚硬,有种锋利之感。叶颜回想了一下初见他的模样,彼时他脸上还有未完全褪尽的少年感,如今倒添了几分成熟男性的沉稳——忽略掉年龄问题,这个家伙总体来说还是让她比较满意的。

        她唇角的笑意又深了几分,手轻轻落在孟瑾年脸上。

        孟瑾年蓦地睁开双眼,视线触上叶颜温柔的眉眼,心底某处一下子就陷落了,呼吸都停滞了一瞬,情不自禁将脸凑到她手心里蹭了蹭。

        “阿颜……”他轻声呢喃,双眸之中盛满依恋,毫不避讳地向她展示心底的爱意,以及某种热切的渴望。

        叶颜如梦初醒般倏地收回手,端坐好身姿,垂下眼帘。

        有些事她还未想清楚,实在无法给他回应。

        她的确喜欢孟瑾年没错,可爱情还不至于让她变得盲目,从而影响她的判断力。恰恰相反,正因为喜欢,才让她愈加慎重起来。

        试问一段没有感情相敬如宾的婚姻和一段原本因爱结合却被各种矛盾磨成怨偶的婚姻,哪一种更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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