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Chapter02
下午三点,太阳西斜照在山里。
陶笛头戴一顶白色渔夫帽,长长的低马尾温顺地束在脑后。她站在阳光下,细长的一道影子落在柏油马路上。
有一阵轻风拂过面颊。她低头看着自己那道影子,忽然间,想起了方以恒。
曾经校园里的很多个傍晚,她总是这么一个人,站在实验楼前的灯柱下等着他出现。很久很久了,可他奔向她的样子依稀还在眼前。
她不自觉地攥紧拳头,任由指甲嵌进手心。
疼痛似乎可以让人清醒。
当年她出国前,方以恒信誓旦旦对她说:“放心去,我等你回来。”
她信了。可他食言了。
眼前,路口的指示牌上蓝底白字,清晰明了。
想起三个月前,她还在地球另一端,和一帮人讨论继电保护的专业问题。而此时,她站在一个小山村路口,正等一个未曾谋面的陌生人。
世事奇妙,又觉恍如隔世。
不时的有车辆匆匆而过。她目光追着去观望它们的车牌号。
他告诉她,他从临城开车过来。
以前的云桥镇只是个封闭贫穷的偏远小镇。经过许多年的旅游开发,也渐渐有了些名气。
他也许是知道云桥镇的。陶笛想。
半小时后,一辆黑色奥迪缓缓停在她面前。车窗落下,车上的人率先同她打招呼:“你好。”
他的声音比在语音里还要好听。清脆干净,语调客气有礼但也不是生硬见外,总之让人听着舒服。
陶笛也说:“你好。”虽然十之八九,但还是与他确认,“你是来看笛之家民宿的吧?”
男人说:“对,你先上车。”
陶笛暗自松一口气,终于等到了。她拉开车门坐进副驾,先转头与他客套着说:“我们这小地方不好找吧?”
男人这时侧头看过来,没着急应她话。静默了片刻,眉头却是微微地蹙起。
陶笛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这般淡漠的反应,觉得尴尬,自己抿嘴笑了下。
他终于回答:“好找。”
陶笛系上安全带,抬手指了指路:“要从这里拐进去。”
“嗯,我知道。”
车子启动后,男人道歉:“不好意思,让你等这么久。”
陶笛扭头看了他一眼,匆忙又别开眼神,说:“没关系,我也刚到。”
男人轻轻笑了声。想她大概忘了半小时前还给他发过路牌的照片。
“你的民宿开多久了?”他问。
“离百年老店,”陶笛拉了拉帽檐,心虚但还是撑着说下去,“还有一百年。”说完就后悔,怎么还卖这么个不讨巧的关。
好在他不介意,笑着说:“明白。”
“你放心,”陶笛忙解释,“证件我都办了,卫生各方面我也会搞好。”
男人还是点头,隔了会又问:“那你打算开多久?”
他还真会挑关键的点。陶笛额上不觉冒出一层汗。她目前没有规划,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想了想说:“应该,至少一年。”
也许她离开后,爸妈可以接班。这样他们也不用在外地开饭店那么辛苦了。
男人只说好,没再问别的。
很快就开到村子里。
陶笛寻摸到停车的地方,指着右前方说:“就停在那棵树旁边吧,我先下车,帮你看着点。”
他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是一棵年岁已久的皂角树,树根粗壮,枝繁叶茂。
“谢谢。”他说。
“不客气。”
陶笛站到一旁,跟他说,往左边打一点方向盘,再稍往后退一些。
考虑到行人,留给他停车的位置并不宽裕。终于停好,他下了车,锁上车门,走几步到她跟前。
那是陶笛记忆里他们第一次的面对面。
他的发型一丝不苟一看就是精心打理过,身上是一套很有质感的黑色西装,里面配白色的衬衫,脚上是一双锃亮的黑色皮鞋。
看起来身姿挺拔,神采奕奕。
他兴许是觉得这身装束有些突兀,还特意解释一句,说上午从客户那里开完会直接赶过来。
陶笛笑笑,嗯一声。
“还没正式介绍,”他说着向陶笛伸出手,“我叫易书晨,就是微信里那三个字。你怎么称呼?”
陶笛也伸手,同他轻轻相握一下又抽回。
“我叫陶笛。”
易书晨定定看着她,像是等她继续说下去。
陶笛不解,循着他的目光低下头,看见自己脖子上那个深蓝色的迷你陶笛挂坠。
她笑:“就是它。”
他这才点了点头。
陶笛带他往家去。走在他旁边,这让她莫名有种隐隐的压迫感,感觉起来像是陪着客户踏勘现场。
院子里,见他久久望着菜地前的那棵树,便上前和他介绍:“这是桂花树,秋天开花。到时候满院子都是桂花香。是我奶奶种的,算起来也有二十多年了,是不是长得特别好?”
易书晨转头看她,淡淡笑了一下,慢慢点头说:“长得挺好。”
陶笛应了句:“是呢。”
桂花树的树龄与她相仿,也算一路见证彼此的成长。
这时候易书晨的手机嗡嗡响起。他低头说:“不好意思,我先接个电话。”
“没事,你接。”陶笛安静走开,往屋里走去。
听到身后他说:“晚上八点多能到,不用等我。”这一句又是不一样的感觉。清冷中带有威严,像是另外一个人。
陶笛进屋烧热水,将帽子摘下随手放在两排书架之间的长条木桌上。
这里原来是餐厅的一部分,她稍作改造,划出一半空间做读书角。一排书架靠墙,另一排书架兼作与餐厅的隔档。
很快水烧开了。易书晨也接完电话正好走进来。
陶笛问他:“喝茶还是咖啡?”
易书晨看着她,说白水就行。
接着视线环绕屋里一圈,所见均是井然有序干净整洁。进门左手边的墙体是一整面玻璃窗,客厅就显得更加宽敞明亮。
陶笛端杯水过来,邀他落座。水杯递上去,自己也在他旁边单人沙发上坐下来。
易书晨注意到了电视柜旁边的画架。上面夹着一副油画,画面中翠绿葱郁的山峰下,开着金灿灿的油菜花。
他问:“这是你画的吗?”
陶笛点头。
“你学画画?”
“以前学过一点,画得不好。”
陶笛到城里读初中起开始学画画。学了四年,升到高二后因为学业紧张就放弃了。出于兴趣,上大学后又再度捡起来。素描,油画,都能画一点。不过就如她所说,画得并不好,权当是自得其乐的一种消遣方式。
“那——”易书晨还想问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就接着讲了些他爸的情况。
陶笛听得认真,时不时点头回应。基本的沟通后,她起身说:“我带你去看看房间。”
一楼和二楼各有三个卧室。除去一楼父母的房间,和她在二楼的那一间外,其余都可供房客选择。
楼上楼下屋里屋外走过一遍后,他们又在院子里站定。
易书晨问:“一个月的费用是多少?”
陶笛事先考察过镇上旅馆的收费标准,但那是按天计算,且仅为住宿费,也没有太大参考价值。
她还在纠结,只听他淡淡道:“没关系。”
她抿抿唇,鼓起勇气试探地问:“四千,可以吗?餐费也含在里头。”
声音又低又怯,没一点自信。她没做过生意,这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羞于开口,感觉是在等待别人的施舍。
易书晨笑了。
陶笛一阵心慌:“要不三千也行?”
他脸上的笑意更浓,低头摆弄起手机。一番操作后,抬起头来说:“我给你微信转了半年的费用,一个月按五千算。”
“啊?”陶笛彻底懵圈。
易书晨接着说:“不过我有两个请求。”
就说天上怎么会无端掉馅饼,还能砸到她头上。
陶笛结结巴巴说:“别,别客气,你说。”
“一日三餐尽量营养丰富。另外就是,”他略一停顿,“帮忙看着我爸,不要让他抽烟。”
“啊?!”
陶笛愣在原地。这营养丰富还好说,可“另外”的这件事就难办了。
“没事,尽量就行。”他语气温和,不像是要为难人。
陶笛犹豫几秒后,轻声说:“那我尽力。”
易书晨说:“我爸身体还可以,就是平时一个人住,吃饭不规律也不知道保养身体。最近他还神经衰弱,睡眠不太好,医生建议他多看看山水。你们这里空气好,离临城也不算远,所以就想让他过来住一段时间调养一下。你不要有什么压力,管他三顿饭就行,其它的他自己都能搞定。”
陶笛点头。
他接着说:“他最近在戒烟,怕他不自觉,就请你在旁边帮忙监督一下。”他说着又淡淡笑起来,还补了一句,“如果方便的话。”
“我尽力。”
“谢谢。”
易书晨望着眼前的景象,心里不禁感慨,这所有的一切都不可同日而语了。
“小笛阿姨。”
一道童声猝然传来,在这僻静的山里,显得格外尖利,像要划破天际似的。
两人一起转头,一个小女孩正欢快跑过来,身后跟着她妈妈孟家琪。
陶笛笑着问:“在吃什么呀?不给我一个吗?”
孟芸将嘴里棒棒糖取出,又从衣服兜里掏出一个没有剥皮的,说:“这个给你。”
陶笛拿到手上,抚弄着小女孩头上的小辫子,逗她:“不许反悔喔。”
孟芸脸上露出一个羞怯的笑容,拔腿又跑开了。
孟家琪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穿着一身正装的男人身上,她那眼神像在看什么外来物种。
易书晨轻咳一下,对陶笛说:“那以后拜托你了。今天我就先回去了,下周六我送我爸过来。”
陶笛说:“那我送送你。”
易书晨推辞:“不用,你们聊。”
陶笛还是坚持送他到停车的树下。他出发前,特意摇下车窗,与她说了声再见。
陶笛回到家时,孟家琪正陪着孟芸在院子里玩。
孟家琪好奇:“那人是做什么的?”
陶笛摇头:“不知道,没问。”
孟家琪秒变花痴脸:“感觉像是从电视剧里走出来的男主角。”
陶笛笑:“夸张。”
孟家琪也笑。
陶笛说:“男人穿起西装来显得精神,这就是人靠衣装马靠鞍的效果。”
孟家琪摇头:“不见得,还是得看脸。”
陶笛想起了方以恒。她第一次见他,是在学院的辩论赛上。他是正方一辩,穿一身笔挺的西装。她是观众,坐在台下。那么多穿西装的人,她却只看得到他。
孟家琪见她神游,歪头问:“想什么呢?”
陶笛无奈一笑:“你说得也没错。”
“肯定的。你想想那身衣服要是穿在孟江身上,还不跟唱戏的一样。”
陶笛笑:“你别这么说,孟江长得也不错。”
孟家琪撇嘴。
“撇什么嘴,人家浓眉大眼,长辈眼中标准的帅哥样。”
孟家琪慢悠悠吐出一个字:“憨。”
正说笑着,孟江给陶笛发来信息,说晚上给她带回来广告牌。
前几天,陶笛托他在城里帮忙做一个民宿的广告牌,回头竖在路边,也许还能招几个来旅游的过路散客。
陶笛哭笑不得:“曹操说他晚上回来。”
“啥?”
“孟江。”
孟家琪恍然。
陶笛回完信息,想起上午买的好些食材,便提议:“要不晚上和孟江一起在我家吃饭,怎么样?”
“好呀。”
“那我这就去准备。”
“我帮你。”孟家琪忽然想起什么,又说,“我先回趟家。”她问正在玩水枪的孟芸:“你跟妈妈回去还是就在小笛阿姨家里玩?”
孟芸不理会,正朝着桂花树开心地滋着水。
陶笛说:“你回你的。”
孟家琪走后,陶笛在院子的洗手池里收拾上午买的鱼。
孟芸冲着鱼肚子给了一枪,小女孩自娱自乐笑个不停。也不知她小脑袋瓜怎么运转,突然问道:“小笛阿姨,那是你男朋友吗?”
陶笛明知故问:“哪一个?”
“刚刚在你家的那一个呀。”
“不是,”陶笛认真解释,“他只是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
“远道而来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从远方来。”
“远方在哪里?”
陶笛想了下:“距离我们大概,四百公里。”
孟芸一双求知若渴的眼睛闪闪发亮望着她:“四百公里有多远?”
陶笛脑瓜疼:“很远。”
孟芸继续问:“多远?”
陶笛放弃了。
过了一会,孟芸说:“我妈妈好像在谈男朋友。”
一个不到五岁的小女孩,陶笛却不知道该怎么接她话。
孟芸接着说:“她每天晚上都和那个人聊天,聊好久。”语气里显然有很多不满。
陶笛关上水龙头。
孟芸愤愤然:“我不喜欢。”小女孩撅起嘴,“妈妈应该和爸爸谈恋爱。”
陶笛沉默着,摸了摸她的头。
关于孟家琪那段婚姻,陶笛也有耳闻过。此刻她在想,不管怎样,孩子总是无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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