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咸阳述职
王稽听兄弟说张禄的地位似有不稳,心又提了起来。但他克制住心中的不安,仍然平静地问道:“王何言?”
兄弟道:“弟虽在咸阳,不上朝堂,王之意,焉得知。”
王稽道:“王命往相府述职,盖蔡卿未得先应侯也。”
兄弟道:“闻蔡卿使于楚,不辱使命,遂得王意。”
王稽道:“蔡卿使于楚?王女及公子归楚耶?”
兄弟道:“未之闻也。”
王稽道:“王女及公子未归,恐和楚之道非利。况上党楚军犹在,非媾于秦也。”
见王稽主动提及上党,兄弟就势问道:“弟闻诸侯之军皆集上党,将犯河东。”
王稽道:“邯郸战后,上党皆空,遂为赵所据,秦惟据长平一隅耳。今岁,韩魏楚军皆入上党,闻邯郸亦将增兵,是四国之兵聚也,众二三十万。彼一出兵,即克长平,秦守蒙骜徘徊于少水间,惶惶终日。虑上党终不能保,河东遂增兵翼城、曲沃,以备诸侯。平阳、左邑、安邑,亦加兵焉。”
兄弟道:“值此危难,王召兄归,必有所任。兄早离河东是非之地,诚上策也。”对蒙骜的任命是由廷尉传达的,在当时还是个秘密,兄弟并不知道王稽已经被罢免了河东守之职,所谓到相府述职,只是给王稽一个体面说法。他以为王稽任职届满,回国述职后,将转任他职。虽然他为王稽未能在此危难之时建功立业有些遗憾,但也知道,如果王稽上战场,要么死在战场上,要么死在刑场上,能够建功立业的机会是很少的。不过,他在潜意识中还是有些希望王稽真的死在战场上,这样王稽建立的功勋就会落到自己头上,那将可能是一份自己终生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
由于兄弟的地位低微,王稽从他那里探听不到多少高层的消息,只能打听到一些人所共知的内容。虽然也填补了一些知识空白,但还很不够。餐后,王稽整束了衣冠,准备出去拜访一下过去的同事。那些谒者长期在秦王周围工作,应该知道不少内幕。但出乎王稽意料的是,他走了一下午,几乎访遍了秦王现任或前任的谒者,竟然没有一人出来与之相见。虽然已是深秋,王稽的汗也顿时下来了。这绝对是一个不祥之兆!
王稽有些丧魂失魄地回到自己的旧宅。兄弟一家正在厨下忙碌,见王稽回来,急忙迎了上来。王稽强笑着道:“行道甚热,遍体汗出。”兄弟急忙取出自己的衣裳,为王稽更换了,然后在院中闲坐。
兄弟主动问道:“兄出访客,其有所得?”
王稽道:“此非汝所能知也!”似乎感觉到自己的话过于生硬,又立即找补道:“国事兹大,汝少知则无过矣!”
兄弟急忙道:“此弟之罪也。”
王稽道:“吾今归国,将以述职,凶吉难测。旧宅既已属汝,吾当自往驿舍,勿劳汝也。”
兄弟道:“兄长此何言!此宅本兄所住,弟但得一偏间足矣。兄既归,弟自当退居侧间,兄其安住!”
王稽笑了,道:“汝道吾怪汝住此间乎?非也。”
兄弟道:“兄既勿怪,奈何出居驿舍?”
王稽道:“吾归国述职,有所难言,自当先公而后私。亦免汝嫌疑!”
听到“嫌疑”二字,兄弟立刻就急了,道:“兄长何出此言?”
王稽示意他小声,不要惊动了厨下的妻儿。然后才小声说道:“战事紧急,吾归咸阳,乃关此,非王臣不能知也。若其泄,所关非浅!”
兄弟听了,好像有些明白了,点头道:“既如是,弟不敢强留。兄孤身归,衣用之物必有短少,家中所有,兄但用着,尽取去。”
王稽道:“此衣,吾着甚合,愿以往。他者勿用,一仰于官可也。”
兄弟俩在院中再不谈国事,只谈家事。兄弟细说起王稽署河东守后,父母的高兴之情,王稽也不由得笑了起来。说到这几年家中变化,田亩的收获,王稽深感自己对家庭的重要。最后,兄弟问道:“兄其归乡探父母及嫂乎?”
王稽道:“事急矣,恐不及。但事毕,即归探之。”兄弟深深地点点头。
晚餐后,王稽换回自己的朝服,只将兄弟给他的那身衣物包了一包,从兄弟那儿拿了一百钱,即离开旧宅,前往驿舍居住。与兄弟挥别后,一股悲凉涌上王稽的心头:不知出门后,还能不能再回来!
第二天,王稽到相府报到,告诉相府的掾史,自己住在渭水边的驿舍中。相府告诉他在驿舍等待,秦相上朝还没有回来。由于王稽还未到相府报到,他也不能参加每天的上朝,所以今天王稽无所事事。他从相府回来,枯坐在驿舍内。驿吏见他枯坐无聊,过来道:“守君守往市中一游,或归乡一视!”
王稽道:“王命在身,虽得闲,实不自由。”
驿吏道:“守君皆负王命者,非小臣等所能及也。”
王稽道:“亦羡吏之饱食终日,无所用心!”
枯坐到午后,相府有掾来报,秦相有请,传车就在门外。
王稽急忙穿戴整齐,和相府掾一起上了车,前往相府而来。到相府门前下了车,王稽见无人迎候,心里又凉了半截。由掾吏引导着从偏门而入,转过萧墙,进入庭院。偷眼看时,张禄也不在院中。直趋到阶前,也不见张禄来迎。按理,王稽是河东守,地位不低;张禄虽是相,但哪怕没有过去的交情,仅是同僚之情,至少也应该迎到门口。但这一次,王稽一起走到阶下,也没有听到一声“迎”字。他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索性在大堂阶前立定。前去迎接的掾吏高声报道:“故河东守王稽来见!”
王稽按照礼仪,执手当胸,高声道:“臣,故河东守王稽,谨奉王命,觐见相应侯!”
随后王稽听到一阵拖里拖拉的声音,然后见一人一瘸一拐地走出来,歪歪斜斜地见礼道:“客蔡泽,谨见河东守。守既奉王命来见,请同上堂。”
就里一揖,请王稽登西阶。王稽连道“岂敢”,就从东阶而上,在蔡泽的揖让下,上了堂。却见张禄斜靠在屏风下的席上,面前一张几案,撑着肘头。见王稽进来,也不正坐,只抬手道:“稽守坐,恕臣不能奉礼!”
王稽见西边设有一座,是空的,而东边的座上,蔡泽正往那里走,急忙道:“臣何人,敢坐西席!愿以侍!”
蔡泽拱手道:“稽守但坐。应侯欠安,勿得多扰。客随主便,礼也!”王稽只得深施一礼,在西席坐下。蔡泽蹒跚着也在东席坐下。
坐定后,蔡泽一拱手道:“稽守入河东几岁矣?”
王稽道:“王亲督长平之战,令河东守白起为上将军,乃令臣署河东守,至今未易。凡五岁矣!”
蔡泽道:“稽守河东五岁,而未上计,何也?”
王稽道:“河东值长平、邯郸之变,府库皆空,人民瘅敝。王乃令河东三年不上计,以养其民力。”
蔡泽道:“养民三岁,今者河东民力何如?”
王稽道:“王四十七年攻长平,四十八年入皮牢,四十九年入邯郸,至五十年邯郸不下,而赵尽侵上党,秦惟余长平。今岁诸侯大入上党,长平失陷,河东危急。臣守河东五岁,无岁不战,无战不征。河东之力,犹弊于昔!”
蔡泽道:“今河东危急,而力甚弊,守其计之自保之策。”
王稽道:“臣以为,河东据山川之险,表里山河,背城借一,犹可一战。战而胜,则河东尽安;不胜,犹存关中、河西诸郡。生养教训,不及十年,河东可复。”
蔡泽道:“守既计此,奈何复能诸侯,献汾上而媾?”
王稽道:“上党诸侯二三十万众,河东邑民不过十万户。户户为战,亦只得十万,而不任战者十之七八。臣计背城者,安邑也。汾上固难保也。非所以献也,战之无策,保之无计,不若弃之而保安邑。非献也。臣之所计,汾上诸城,其兵与粮尽解入安邑,可得万余。据险而守,虽十万众不能入也。时久势分,诸侯自乱。然后依次而进,失地可复。”
蔡泽道:“河东诸城,皆晋故地,城坚粮足,足以守也。而守独以安邑为念,何也?”
王稽道:“在民不在险也。河东民少兵寡,纵欲守之,其奈无兵何?”
蔡泽道:“河东尉报,翼城、曲沃,险要之处,足以守之。而城不加固,府库不充,皆无战守之备。是欲皆弃之乎?”
王稽道:“昔者,河东无尉、丞,只臣一人为守。是故计不及翼城、曲沃。今有尉、丞,自当别议。故命尉督翼城、曲沃,丞守安邑,臣将自守左邑,与敌决也。”
蔡泽道:“上党守报,与合阳、濩泽,得河东守与晋媾之议,其有乎?”
王稽道:“有之!盖以惑敌,引之西向,不攻安邑,而安邑得保也。”
这一番对答,是王稽在回咸阳的途中再三思考而得的辩词,自认为无懈可击。蔡泽一问,自然道出,极为顺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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