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浣花笺
公孙府里,橙香弥漫,公孙勉好琴好酒也好香。
但并不是什么香都能入她的眼,朱雀大街卖的那些个熏香,没一个味正,得亏她不是个斤斤计较的,不然定要叫他们全都关张大吉。
“香橙汤冲好了,先生请用。”
“还是芸娘你的手艺好,前些日子你不在,我吃醉了酒,都寻不到一口舒服的。”
芸娘伏过身去,手指抵在公孙勉的额侧,轻揉——
“若是先生喜欢,芸娘天天来便是。”
“那怎的行?你这马上就要出嫁了,不妥不妥。”
公孙勉拉开她的手,扫了眼这人胸前的沟壑,忙向后退去——
“上回你的《渔樵问答》如何了?弹与我听听,趁着现下你还未出嫁,我也好再指点指点。”
话说,公孙勉虽有晋朝第一琴师的美名,却从不开班授学,一来她认为琴不难学,但琴心难寻,这是再高超的技艺与指法都探寻不来的;二来,如今世风日下,长安城攀比风气与日俱增,许多女子郎君,并不是喜琴好琴才来拜师求教,大都是想借此增长身价,然后一跃枝头变凤凰。
常言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可怀揣如此居心,别人不知如何,公孙勉是决计不会低头的,用她的话来说,琴不是用来糟蹋的。
但,不开班授学,不代表就不能切磋探讨教,公孙府门常年大开,遇有志之士皆是扫榻以待,倒履相迎——
未有师徒之实,只冠友人之名。
轻松自在,何乐不为。
温知许寻来的时候,抚琴的小娘子双眸痴缠的正望着公孙勉——这是又招惹了哪家的呀?
她怎的来了?该不是陈祈拿自己当挡箭牌被她当真了?时下过来立威风?可是,她笑那么开心干嘛?
“勉姐姐~~”温知许绝对是故意的,这一声嗲的,莫要把人的骨头酥了才好。
不过倒也巧了,公孙勉正头疼呢,芸娘最近也不知怎的,快要出嫁了,反倒变得奇怪,尽说些叫人害臊的话——
既然温知许递了梯子,那就赶紧下吧。
“原来是郡主大人,有失远迎啊。”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似是相识已久,好不热络,芸娘自然而然就被冷落了,扔下一句我走了,便头也不回。
直到瞧不见人影,公孙勉才又正经起来,福了福身——
“见过定阳郡主。”
“装什么啊?小样儿~~”温知许抬手就在公孙勉的肩上捶了一拳“得亏我来了吧,要不然那小娘子还不得吃了你,成日尽不干好事儿。”
“嘿嘿,我——”
公孙勉摸了摸鼻头儿,刚想顺着温知许的话说,忽的就顿住了,不对啊,我跟你很熟吗?
“郡主您误会了,那姑娘是——”
“行了~~我懂,不用解释昂~~”
你懂什么了?你就不用解释?!
“你这儿不错啊,别有洞天,布局陈设跟避暑的庄子差不多。”温知许边说边捏了些干薄荷叶放在嘴里嚼。
不等主人家请,兀自就走进了内室。
跟在身后的公孙勉眨了眨眼——
嘶——这到底是谁家啊?
一进了内室,温知许脸上就跟开了朵花似的,冲着公孙勉笑的那叫一个热情。
别说,还真有些招架不住。
“咳咳,我去给郡主沏茶。”
“不必了,那么客套做甚?况且我也不是来喝茶的。”
“那郡主是来?”
温知许的手指划过长几,落在翘起的案边,点了点——
“我想学琴。”
公孙勉就知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原来是为了这个,自己可不是傻子,恐怕学琴是假,巧立名目另有所图是真。
“郡主,我不收学生。”
“没让你收学生,就是平日指教一二,咱们交个朋友呗。”
这朋友,怕是水太深,交不起。
“郡主金枝玉叶,身娇肉贵,皇亲国戚的,我哪配啊?”
“怎的不配,若是你都不配,那就没人配了,你不必忧虑,我同你缘分深着呢。”
公孙勉愕然,这真是为了陈宁祈什么话都敢说啊?
温锦婳都够让人头疼了,再来个温知许,这姐妹俩的是打算把人逼疯不成?
陈宁祈真是不要活了~~
“你答不答应嘛?”
“不行。”
“为什么?!”
温知许扬起声调——
“方才的芸娘你就行,我你就不行?”
话音还未落,温知许连忙捂住嘴,怎么把名字说出来了?!
“你怎知她叫芸娘?你查我?”公孙勉惊道。
说出口的话泼出去的水,收是收不回来了,不过可以耍赖嘛——
“谁查你了,我方才进来的时候,听丫鬟说的,我查你,我闲得慌啊。”
“你——”
“你什么你,我不管,反正你教她就得教我,不然我就去国子监说你偏心眼,是个看人下菜碟的~~”
“你你你——你讲不讲道理?!”
“小女子讲什么道理,不讲!”
公孙勉算是碰见对手了,噎的自己半个字儿都说不出。
半晌后,才顺平气——
“郡主大人,人家芸娘是真的在学,您、您是为了陈宁祈。”
“你都知道,那你还不答应?”
公孙勉瞧着温知许这理直气壮的模样,真心觉得长安城第一厚脸皮的名号该让贤了。
“郡主,您搞搞清楚,我这里是公孙府,不是官媒所,若是每个女子过来都跟您一样,那我这门槛早就踏破了。”
“我同别的女子不一样,我是真心喜欢陈宁祈的,除了她,我这辈子谁也不嫁。”。
是自己看错了吗?怎的像是要哭的表情,公孙勉的话卡在喉咙里。
“你就让我在这儿吧,我保证不给你添乱。”低头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东西递去“这个,就当我给勉姐姐的见面礼。”
公孙勉面露难色,思忖该不该退拒,温知许却已经把东西塞进了她的怀里——
“勉姐姐瞧瞧呗,兴许会中意呢?”
神神秘秘,搞什么东西?看看就看看。
拆开牛皮纸,露出一本暗蓝的封皮——很普通嘛。
翻开——
“哎呦!我的妈!”
公孙勉的脸瞬间就红成了猪肝色,心脏狂跳。
“怎么样?勉姐姐可中意?”
“你你你——你哪弄来的?!”
“我找琼花楼的青玄画的,怎么样,不赖吧?要了我一颗东珠呢。”
温知许瞪大眼睛,不由得心底发笑,原以为公孙勉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硬柿子,没成想就是嘴上厉害,瞧着满头大汗,面红耳赤的狼狈相,莫不是头一回?
头一回自然不可能,画册子她看的多了,这所以这般慌张,是因为这画册与平时的都不同,上头的不是男女,而是女女,方才不过扫了一眼,虎狼之姿,猛蛇之势,怎能叫人不慌张嘛~~~
喜欢吗?喜欢。
满意吗?满意。
不过,区区一本‘春意儿’就要让自己出卖朋友,公孙勉的脊梁哪有这么容易压弯?
“你、你别讨好我,仔细我告诉温王妃去。”
可惜她威胁错了人,温知许哪是会害怕的人——
“好啊,那你去啊,到时候我就说这东西是你给我的,看娘亲信我还是信你。”
公孙勉瞠目结舌,真不愧都姓温,简直跟她那个皇姐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是利诱就是威逼。
“你为难我作甚啊?”
“我就是想让你指点些琴艺,怎的就是为难您?”
温知许也不管她答不答应,就朝她欠了欠身子“往后还望您多指教。”
话罢,走到胡床前落座,抬起胳膊,指尖抚上琴弦。
悠扬的琴音伴着清风。
公孙勉怔了怔——这是《长相思》。
上一世的抱憾而终,这一世的相遇重逢,琴声中透着浓浓的的相思,饱满炙热的爱恋,似是波涛般汹涌,转瞬却又涓涓流水般不尽——
情长在,曲难断;
痴缠缱绻诉平生,相思渡江君犹在。
生同衾,死同棺。
一曲终罢,温知许早已泣下沾襟。
公孙勉伫立原地,眼中惊诧,此番意境若非亲身经历,怎会这般真实?自己都不一定能弹出这样的琴心。
“你,是不是认识陈宁祈?”
这日天机营里没什么事,陈祈便早些下了值。
本想看看卷宗,冷不丁的却瞥见了几案角躺着的白玉封筒,自那日送来过后,这东西就被扔在了这儿。
又翻了几页卷宗,实在没甚心思——
哼,我倒要瞧瞧,你能玩什么花样儿?
“公——”
“嘘——”
公孙勉朝彩宣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蹑手蹑脚的往前走。
“浣花笺啊,定阳郡主送的?”
乍得冒出声音,惊得陈祈立马就将手里的花笺丢到了一边,故作镇定的挺了挺肩膀——
“没有,我是把它拿开,挡在这里碍事。”
拿开?拉倒吧~~
公孙勉一副看破不说破的模样,碍事还要打开吗?直接丢了不就完了?自己怎么不知道这家伙什么时候是个多此一举的人了。
方才站在院子里就瞧见了,看就看了,跟我装蒜。
“你有事儿?”陈祈绷着脸,硬邦邦的。
“你能不能别每次都是这一句?”公孙勉拉过胡床,挨着长几坐下“我带了椰花酒跟猪耳朵,咱们喝一盅。”
半杯酒水下肚,公孙勉眼睛扒在那桃红的花笺上就下不来了——
“我就说什么东西这么香,原是这个啊。”
伸手拿起花笺,在半空中扇了扇——
“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1),哎呦,这是脚色吗?这是情诗吧。”
见陈祈无甚反应,公孙勉愈加夸张起来,晃了晃手里的白玉封筒——
“咦?这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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