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狼血泪
出乎意料,河西的对手一个比一个强悍,一个比一个难缠,汉军麾下最精锐的部队就在他掌握中,但某些时刻他竟然感觉有些力不从心。
转战数日,即便率领着最年轻最强大的队伍,即便有最英勇最锐意进取的将军,他们的部队也已折损大半。
折损兵力五千,这是霍去病不得不考虑的。苍凉的大漠给了他们更多伤感的可能,但霍去病不能,他独自坐在高高的沙丘上,用顽石在千沟万壑中排兵布阵,寻找着突破的时机。他们的粮食和水已被使用殆尽,士兵与马匹均处于疲惫不堪的状态。更糟糕的是,他们尚在浑邪王部的包围中,与这只不死不休的队伍死死纠缠着,任凭谁也消灭不了谁。
浑邪王也独自坐在高高的沙丘上,把一干部下赶到数丈之外。他也不得不考虑那只被他视为囊中之物的汉军的实力,他们只有万余人,却在即无天时也无地利的情况下凭一己之力将五六万人的匈奴军队彻底搅乱,令他们先前设计的包围击破战术毫无施展余地,于是包围变成追击,对方苦苦挣扎着。这是由年轻统帅带领的年轻队伍,若是换作久经沙场的老将,恐怕早已被经验困死,被苦苦挣扎的局势困死。
霍去病霍然起身,他骑在高头大马上,他剑指祁连山的方向,他以最慷慨激昂的陈词告知将士们,这会是最激烈的一战,生死之战。
所有将士集结起来,以最迅速的方式。他们都还年轻,几天之内他们经历了人间炼狱,但这还远远不够。前方还有最凶残的敌军。
队伍中已没有经验丰富的老兵了,此刻他们就是老兵。
在切断休屠王包围的大战中,他选择了队伍中最久经沙场的校尉。霍去病认得他,在乌亭逆水河畔他甚至带霍去病拜祭了他的祖祠。然而直到选择由他断后那一刻,霍去病甚至记不得他的名字,他只能称他为乌亭人。
乌亭人明白,选择了断后等于选择了死亡。他没有抱怨,也无需抱怨,他明白自己生命的意义在哪里,他需要胜利,汉军需要胜利,期盼已久的边陲百姓需要胜利,三百六十个日日夜夜他们期盼着的一切就要来临了。
一声令下,他们以血肉之躯冲进匈奴钢刀铁骑的包围中,他们肆意挥洒燃烧着,或许是青春,或许是生命。
在汉军不断的进攻下,休屠王几乎去怀疑昆仑神的存在。这一刻,他只看到,神站在了对面。
霍去病甚少做如此慷慨激昂的讲演,多半时刻他沉默寡言,他不信前辈们那一套。但这一刻他屈从了。
他提到远在长安城苦苦守望中的百姓,提到烈士们薄命的妻子儿女,提到他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辛勤的操练。他提到每年和亲的公主,提到她们屈辱的人生,她们与匈奴人生下的身份不明的后代。他甚至提到对战争花销喋喋不休的保守老臣,提到他们每年巨大的财政开支,提到大汉郡县每一个辛勤劳作的老百姓。每一个都期盼着胜利,期盼他们平安归来,期盼有朝一日不再忍受匈奴铁骑的践踏与羞辱。
于是这一刻,他们比谁都需要胜利,他们比昆仑神还要强大。
他们以最强大的生命姿态发起对浑邪王部队最后的进攻。五千人对阵数万人,每个人都有以一当十的勇气。与他们的力量相比,天地都黯然失色,夕阳臣服脚下,冰山河流为之动容。
血肉横飞,如鲜花般盛开在河西草原上。
敌人退去了。
霍去病转身去看余下的将士们,大部分人呕吐了,面对堆积如山的尸体,汉军的,敌军的,他们抑制不住呕吐着。
“清点一下,还有多少老兵。”霍去病漠然对赵破奴道。那些是大将军交给他的人,他答应过要带他们回家。
“没有了,老兵都打光了。”赵破奴眼眶通红。
“一共还余下多少人?”霍去病需要确切数字,他需要一个答案,即便答案仅剩下残酷。
“三千。”这是一个大概,赵破奴还在清点,他没有力气去计较,他对将军多少有些抱怨,抱怨他曾经的自负此刻的冷漠。
“我要杀了你,杀了你!”稚嫩的匈奴孩童的呼喊传来,一个少年冲向霍去病。他手持匈奴短刀,咄咄逼人的似要取人性命。他当然没有走到霍去病面前,他被存活的汉军轻易拿下。
“匈奴的军士都这般年幼,难怪不堪一击。”赵破奴轻蔑道。
“他十四岁,是休屠王子。”霍去病轻声道,语气里没有半点自负。他早就认出了他,王廷白雪茫茫的猎场上那桀骜的少年。当然也能用匈奴语和他交流,然而他不愿白费口舌。
“将军,怎么处置他?”这本不该由他来决定,但赵破奴眼底有种忧虑,这孩子似乎并无投降的打算,杀光每一个不投降的敌人,这是军队存活下去的唯一选择。
“告诉他,汉军绝不杀已降,让他自己选。”霍去病这样说,没有再看他一眼。
周遭再度沉寂,霍去病背过身去,默默面对白骨黄沙,面对他坚信的一切。
七千将士,灰飞烟灭,如果这就是成功,那他宁愿碌碌无为。如果这算是成长,那他宁愿厮混终日。
“启程回长安。”霍去病下达最后一个命令。
他拒绝了赵破奴骑马的建议,他固执前行在流淌着汉家将士鲜血的草地上,带着生命本能的力量,一步一个脚印,忽然眼前一黑,霍去病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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