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脸盲
在生病这件事上,周意做得远比吃饭睡觉敬业得多。
入冬短短一个半月,她已经感冒了三回。
一回拖拖拉拉持续七八天,中间只留个适应时间就大张旗鼓地进入了下一次。
这不,上回的刚好利索没多久,她的鼻子又不通气了。
她就想不明白,巷子口吃顿包子的功夫怎么就能感冒?
是不是弱不禁风的林妹妹其实都比她壮实?
“唉——”周意心力交瘁。
包子铺的苗奶奶见周意路过,热情地喊了她一声,“小九,今天有猪肉白菜馅儿的包子,来两个?”
周意精神萎靡地摇了摇头,“不吃了,嘴里没味儿。”
苗奶奶听出周意声音不对,关切地问:“这才好几天,咋又不乖了?”
周意没来得及开口,鼻子一酸,眼泪花不受控地冒了出来。
苗奶奶瞧着心疼,麻利地拾了几个热包子,给周意挂手腕上,顺手又扯上她羽绒服的帽子说:“药买好了?那赶紧回家,窝暖气边上焐焐啊。”
周意苦巴巴地点了个头,打起精神往回走。
下过雪的冬天冷得窒息,风吹在脸上像刀割。
周意倒着走了几步不踏实,低头咬住羽绒服的拉练拉到头,再用下巴在边上蹭蹭开,把大半张脸埋了进去。两只手也没含糊,扎实地揣在衣兜里,一边手腕挂着药袋子,一边挂着包子,巡街似的拖沓着步子往回晃荡。
回东头要走段台阶,上面的积雪被踩实磨光后非常滑,每天都得绊倒几个。
周意一怕摔,二是把自己藏得太严实,挡了视线,不得不更加小心地探着步子往下挪。
好不容易挪到头,被几双脚挡住了去路。
周意没抬眼,步子一扭往边上走。
不想其中一双脚也跟了过去。
换到另一边还是。
周意默默吐口气,站定了抬头。
离她一小米的地方站着四个年轻男人,为首的鼻子扁平,脸盘偏偏胖得得突出,一衬托,五官活像被锅底强行拍进肉里,看得人眼睛疼。
“大哥,麻烦让让。”周意客气地说。
大哥在嘴里嘬了一口唾沫,恶狠狠地吐在路边,“打了人还想走?!”
“……??”周意游离的视线在大哥脸上定格几秒,属实没想起来这人是谁。
那么,见都没见过,她打谁?
“大哥,您是不是认错人了?”周意耐着性子问。
大哥随手往后一抓,拎出来个脸上满是擦伤的“瘦猴子”给周意辨认,“他脸上的伤是不是你弄的?”
“就是她!”瘦猴子指着周意的鼻子神情悲愤,“我好好在路上走着,她一脚就给我踹翻了!”
“闭嘴!”大哥一巴掌拍在瘦猴子后颈,暴躁地喊,“被人踹翻了你还有脸说?!啊?!你还有脸说!连个女娃都打不过,你还有脸说!”
瘦猴子被大哥溅了一脸唾沫星子,委屈地抱着头缩回去,不敢再吱声。
解决好内务,大哥格外有修养地抚了抚七八十年代流行的大背油头,一脸和蔼地对周意说:“妹妹,你别急,再仔细认认。”
周意不用认,瘦猴子一开口,她就想起来了——确实是她弄得,一脚踹后腰,给他踹得扑地上硬生生摩擦出来的。
那又怎么样?
有的人没事就喜欢犯贱找抽。
周意抬起眼皮,嘴角挑了个笑,“是又怎么样?”
“是就道歉。”大哥说:“前面的事呢,哥就不跟你计较了,你今天也给哥个面子,规规矩矩地说声‘对不起’,这事儿就算了了,你看成么?”
换到以往肯定成。
周意一直觉得自己老实本分,最喜欢顺台阶下。
这回么……
周意瞅了眼瘦猴子得意的表情,声音温吞倦怠,“赶时间,不成。”
大哥表情一狠,语气里多了威胁,“就上嘴皮子碰下嘴皮的事,耽误不了你多久!”
“哦,”周意低头用领子兜住隐隐发酸的鼻尖,“不好意思啊,我嘴皮子动得慢。”
“给你脸了是吧?!”大哥提高声音,“机会就这一次,过了就没这么容易了~了~”
大哥说到后半句,冷不丁一阵过堂风涌进来,冻得他声带打颤,音调打着转儿拐去了十八里地外,听着非常滑稽。
周意这会儿没心情听笑话。
刚那阵风吹过,她的天灵盖也差不多给冻脆了。
强烈的不适让周意失去耐心,懒得和他们继续掰扯,直接踩着瘦猴子的脚硬往过走。
瘦猴子疼得尖叫一声,原地跳起。
与此同时,周意后肩被什么东西砸中。
很沉,隔着蓬松的羽绒服,她也能感觉到闷疼在一瞬间蔓延开来。
“我让你走了?!”大哥操着粗鄙的口音在后面吼道,“一句话,道不道歉!”
周意背对几人没说话,腰杆挺直,岿然不动,背影看起来特别像暴风雨前那种可怕的宁静,正面就……鼻头泛红,泪眼婆娑。
她!
真的!!
烦死感冒了!!!
躁意席卷而来。
周意从兜里掏出只手想擦眼泪,甫一接触到冷空气立马冻得缩回去,紧闭双眼,深呼吸。
等到鼻腔里的酸涩感消失,周意慢吞吞转身回来,看着大哥辣眼睛的五官说:“别说今天不行,就是你头七过了也不可能。”
————
凌晨2点被主任一个电话挖起来做采访,之后一整天,陀螺似的撰稿、改稿、剪片,总算忙到节目播出,慕青临人已经麻了。
这是电视记者的常态,从她毕业考进省台就一直这样。
“慕姐,还不走?”慕青临带的实习生临走之前吊着最后一口气问。
“醒会儿神。”慕青临抬头看到实习生沧桑的脸,打趣道:“熬得到转正答辩?”
实习生由衷地点头,“不能。”
“那还不赶紧写辞职报告?”
“啊?”
“我这儿有范文。”
“慕姐——!”
实习生一声哀嚎打破了办公室里沉闷的气氛。
慕青临趁着脑子短暂清醒,开始筛选明天晨会要上报的新闻选题,忙过八点才收拾东西离开。
这个点还早,慕青临回去也没事可做,想了想,决定去红门巷里喝一杯打发时间。
红门巷背临永安河,河水清澈,四季飞花,早几年被改造成特色景点后,为城市的经济发展贡献了不少gdp,另一边则全是譬如省台这种现代化办公大楼,一栋连着一栋,把红门巷挡得严严实实,每天不到太阳开始西落,不会有一片阳光直射进来。
一边快,一边慢,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节奏对红门巷里的人没有产生丝毫影响。
他们仗着脚下的历史街区保留了九十年代末的建筑风格我行我素,坚决自治,政府部门拆也不敢拆,改也改不动,发展沉闷滞后,还维持着十几年前的无序拥挤,时不时就会因为各种违法乱纪的新闻上头条,弄得毗邻的几个区谁也不想管,全当烫手山芋扔着。
慕青临第一次和同事去红门巷消遣就中过招,被人摸走了手机和钱包,觉得这里急需整治。
后来她自己去喝过一次酒,街道上直白的音乐,暧昧的灯光和鼎沸人声营造出的氛围意外得真实。
这种真实能盖过工作场里的疲惫。
之后慕青临就常去,久而久之成了习惯。
另一个原因则是方便。
省台旁边就有一条连着红门巷的小道。
沿着这条小道进去,可以到红门巷东头。
东头人少,慕青临走得没那么用心——步子平缓,思绪散漫,这么做的结果是,她前脚踏上红门巷的地界,后脚就被一个团状的人砸中胸口,力道重得她往后踉跄了一步才勉强稳住,往下,前几天新买的皮鞋也没能幸免。
好在这团人会收脚,不然她明天得跛着上班。
“不好意思啊,没想到这儿会突然冒出来个人,刚踩你那脚先欠着,等我解决完麻烦再还。”这团人开口说话的时候手朝后一拨,弄掉了帽子,慕青临这才发现砸中她的是个长相清爽明朗,但表情不太阳光的女孩儿。
刚好像是被人扒拉着肩膀推过来的。
周意话一撂下就要上去踹人。
慕青临扫了眼对面能顶她两个壮的大哥,下意识给她拽回来,同时快速侧身,接住大哥抡过来的拳头,借势怼在了粗糙的水泥墙上。
大哥疼得“嗷”一声,瞬间失去了战斗能力。
形势突转,其他几人面面相觑,不敢轻举妄动。
尴尬且诡异的寂静持续半天才有人反应过来,撸着袖子要往上扑。
“干什么呢?又是你们几个!”旁边传来巡警的怒吼,“两万字的检查不够写是吧!”
缓过劲儿的大哥听到巡警耳熟能详的声音,浑身一哆嗦,撂下句“周意,你给我等着!”拔腿就跑,速度快得国家队教练看了估计都要眼红。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周围恢复平静。
周意动动还被慕青临紧攥着的胳膊,语气热络,“没看出来啊,你身手还挺了得。刚谢了。”
慕青临松开周意,想说“我也就比你单方面被人扒拉强那么一点,真没什么身手”,话到嘴边觉得不好,有点伤面子,遂改口道:“客气。”
周意灿烂一笑,脚伸到慕青临跟前,大方地说:“踩吧,双倍还你。”
慕青临低头瞧了眼周意胖墩墩的雪地靴,半晌没动。
“不踩?不踩那我就走了啊。”周意缩着脖子说,再不回去烤暖气片,她的骨头就要被冻住了。
慕青临摇摇头,垂眼看着她说:“你一点都不记得我了?”
“嗯?”周意懵逼地盯了慕青临几秒,叹口气说:“我有时候会突然脸盲。”
慕青临短促地笑了一声,放松肩膀,抬手指向不远处的垃圾场,说:“就那儿,去年冬天,你一张小纸条把我诓进了成人按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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