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这天的晚饭依旧按往常旧例摆在了上房的正堂,张家的所有正牌主子都要在每天的这个时段齐齐整整地聚集在此,用上一顿晚饭。
张瑞华端着碗一颗一颗的数着米粒,时不时偷瞄一眼坐在上首位置的她爹,张如海张大老爷。
张大老爷发现了,却并未放在心上,他和久未归家的次子正谈论着家里今年的生意。
“这一年年的打仗,整船整船的货费牛鼻子劲运出去,赚的那三瓜俩枣还不够应付上上下下吃拿卡要的。”
张大老爷眯着眼抽着次子孝敬的美国洋烟,嫌弃地在在漱盂里掸了掸的烟灰,并未觉得这洋烟的味道比他往日抽惯的旱烟有劲。
“大哥如今在省城的政府备受重用,想来过不了几年境况就会好转了,爹您也不要太担心。”张瑞琪低声劝慰父亲。
张大老爷却摇着头叹气,“你哥的底子还是太薄,咱家毕竟是生意人出身,在官场上也没个助力,即便再怎么舍得花血本打点,总归还是不如那些有背景的升得快。”
这种事也确实莫可奈何,短时期内也找不到什么有效的解决办法,张瑞琪只得沉默下来。
张大老爷摇了摇头,没继续在饭桌上谈论这些闹心的事情。
晚饭吃罢,下人们开始收拾碗碟,张大老爷和大太太也换到了上房的次间休息。
张瑞琪起身告退,而原本该与二哥一起离开的张瑞华却磨磨蹭蹭地逗留在上房不肯离去。
“行了,有事就说。”
张大老爷在大太太的侍奉下,重新换上白玉烟杆抽起了精工细作的上等烟叶,他倚在罗汉榻上看着在屋里期期艾艾的女儿,直截了当道。
张大老爷对这个唯一的嫡出女儿也是愿意花时间看顾几分的,嫡出的姑娘毕竟不同,培养得好了,将来对家里的助力不会比儿子差。
张瑞华见亲爹发话,不敢耽搁,连忙小心地把张怀月的那一番来龙去脉给说了。
沉默着听完,张大老爷微微阖目,脸色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他未开口,倒是倚在另一边引枕上的大太太心生不悦,皱着眉道,“往日里倒没看出来,这三丫头的心也大了。”
张大老爷烟杆抬了一抬,止住大太太的话头,他把白玉烟嘴凑到嘴边深深吸了一口,让烟气在口鼻里酝酿了一会再缓缓吐出,烟雾笼罩中张大老爷的神色显得有些莫测。
“这些,都是她的原话?”
张瑞华连忙点头,“对,三妹妹就是这么说的。”
“她倒是说得轻巧,去一趟美利坚得费多少钱财?”张大太太终是忍不住,不顾阻拦地开口斥道。
和张大老爷夫妻多年,她如何不明白张大老爷不在第一时间驳回去,自然是有了意动。她如何能让一个丫头生的爬到自己女儿头上,和自己的亲生女儿一个待遇。
“出去整个春陵县打听打听,谁家能同我们张家一样,不管大的小的统统都送进学堂读书,她倒好,一个丫头片子居然这么心大,还想跟着哥姐们往外国跑!”
“哎呀,妈——”
张瑞华对大太太却是没什么畏惧的,挨过去抱起亲娘的胳膊开始腻歪,“那才几个钱嘛,你平时少打几圈麻将,少买两件首饰这钱不就有了?你也不想想,你女儿我一个人跑去那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多惨哪!”
“什么话?”大太太白了女儿一眼,“你二哥不是人哪?”
“那怎么能一样?”张瑞华大呼小叫,“我二哥是男人,和我上的学都不一样,我平时想找个人说说话,或者有个头疼脑热的,总得有人照顾着吧?你难道忍心让你女儿我生病了,想家了也只能一个人,没人管也没人问……”说着说着,张瑞华倒是真心实意地委屈起来。
被张瑞华这样一歪缠,大太太也有些动摇了,只是嘴上还是忍不住嘀咕,“哪就像你说的那么严重了,到时不也还要请下人吗?”
“妈——,下人哪里比得上自家姐妹贴心。”张瑞华还要继续再接再厉。
“行了,这事我跟你妈商量商量,时间也不早了,你赶紧回屋去。”
张大老爷一张口,屋里的两个女人便住了嘴。张瑞华也乖乖从她妈身上下来,走到屋中央端端正正行了个礼,这才退出上房。
目送着小女儿离开,大太太这才语带埋怨地道:“这三丫头明摆着是撺掇瑞华给她出头,老爷你怎么还真思量上了。”
“那金家的亲事是你给看的?”张大老爷没理会大太太的话,不答反问。
“我哪会操心到那上面?”大太太撇了撇嘴,“不过是金家的时不时就要上门说一嘴,这不就把老四说动心了,非要让自己闺女试一试,我才说先看看的。”
张大老爷看她一眼,也没关心她话里到底有几分真假,直截了当地道:“你回头把这事给拒了。”
见大太太还想说些什么,张大老爷皱着眉道:“家里这几年正是该劲往一处使的时候,若小辈里有些懂上进的不是坏事。金家的亲事就算了,上一代就没什么脑子,眼看这一辈也没几个成气候的,与这种人家结亲也是浪费。”
大太太心里有些不快,“金家的底子放在这,这几年孝敬的也不老少,配个三丫头怎么配不得了,弄得我像是什么刻薄庶女的嫡母似的,我都答应人家了,现在反悔岂不是自打嘴巴,说出去我还怎么见人?”
“那就给他们换一个三房七房的。”张大老爷一锤定音,“瑞祥这两年正要往上走,说不得家里的这几个姑娘就有派得上用场的时候,你眼光给我放长远些,少盯着那点子蝇头小利!”
说罢,懒得再跟大太太裹缠,起身拂袖而去。
正焦急等在张瑞华院门口的张怀月远远瞧见张瑞华回来,立刻欣喜地迎了上去。待走近些,她却脚步一顿,有些忐忑地观察张瑞华看着似有些凝重的表情。
“怎么了,瑞华姐姐,事情不顺利吗?”
张怀月委托张瑞华带的话其实也很简单,无非是分析了一番金家墨守成规又不晓变通,这些年生意日薄西山,不是什么好的联姻对象。
话本身并不复杂,但张怀月的本意却是要在张大老爷面前展示自己的价值,展示自己心计与冲劲,也是在暗示张大老爷不要随意浪费了她这枚棋子。按照张家如今力争上游的劲头,张怀月有把握张大老爷极有可能会意动。
只是,这样一来却也承担着另一重风险。
若她只是个价值不大的庶女,胡乱嫁了便嫁了,张大老爷也未必会放在心上。可她托张瑞华带这样一番话,便是要将自己当做筹码摆上赌桌,甚至她不比张瑞华身为嫡出,能选择门当户对的家庭结两姓之好,最大的可能是会被充作一件物品,一件工具,送给某位有权有势的大人物以换取利益。
只是如今危机迫在眉睫,张怀月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只能寄希望于将来国内时局变化,她总能找到合适的机会脱离家族掌控。
计划虽是如此,但是否真能起效,张怀月心中也仍是惴惴。
“瑞华姐姐,老爷他,是不同意?”
张瑞华摇头,“不像……”
“不像?”张怀月一头雾水,“什么不像?”
“不像是答应了,但也不像是不答应。”张瑞华苦恼地努力描述。
张怀月被她说得愈加糊涂,只好仔细追问,“老爷的原话到底是怎么说的?你整个说说。”
于是张瑞华便把在正院的一番对答详详细细地描述一遍。
“然后爹就说,他还要再想想。”
“那便好。”张怀月松了口气,只要不是一口回绝,那便说明老爷已经听明白了她的暗示。如此一来,她至多是不能和张瑞华他们一起出国,但想推掉这门婚事问题应该不大。
只要能够避免最坏的结果,剩下的也只有先听天由命了。
张怀月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也不好这么晚了还在张瑞华院里逗留,匆匆和她道了别就又消没声息地摸回了自己院子。
回到偏院,张怀月也没急着进屋,而是在庭院里转着圈地思量日后的打算。
不管事情能不能成,她都得清点一下自己的财务状况了。好在她这几年时时有危机感,靠着卖花样卖文章,省吃俭用地攒了笔钱,就算留一部分给念辰与姨娘,剩下的也足够应付自己在美国头几年的花销了。
等年纪再长两岁,她便可以去找份工作养活自己。等世道乱了,也能想办法把念辰和姨娘接去身边照顾。
心中盘算好,张怀月呼了口气,便准备回屋睡觉。
“姐,你真要跟着瑞华姐姐他们去美国吗?”
还没踏进大门,黑洞洞的屋里突然冒出一个声音,把兀自沉浸在思绪中的张怀月吓得差点魂都飞了。待看清是张念辰,顿时没好气地白她一眼,“你是想吓死我吗?”
“姐,你真的要走,要撇下我和姨娘吗?”张念辰没去理张怀月的指责,固执地追问。
张怀月嘴唇动了动,“你是怎么知道的?”她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得不答反问。
“刚才香巧来跟我说的。”张念辰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落寞。
张怀月此时也无心责怪她又去和上房的丫头们打听闲话,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不想嫁人,也不想受人摆布,我想要继续读书……如果我留在家里,这样的事情只会源源不断。”
“可到了外边,你要怎么生存呢?你没有钱,没有依靠,你只是一个女孩,你能靠什么生活呢?”张念辰的声音有些急切,既像是要说服她又像是在质问她,“留下来不要走,好不好?我们一起,即便是嫁人了我们姐妹也可以互相扶持,就和以前一样。”
“念辰……”
张怀月的心情从未如此复杂,她不知道该如何向这个从未踏足过外面世界的妹妹解释,这个世界正在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巨变。
过去被牢牢束缚在一方狭小天地的女人们,会在时代浪潮的推动下,或是被迫或是主动地冲破藩篱,冲破束缚,去到更广阔的世界,承担起原本就该承担的责任,争取原本就该有的权利。
她有千言万语想和念辰说,但却根本无从开口,她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向张念辰描述一个她根本从未见过的世界。
然而她长久的沉默却让张念辰面上的期待逐渐变作了失望,她摇了摇头,后退两步,看着张怀月的眼神慢慢冷了下来。
“你不愿意?”
“念辰……”张怀月张了张口,想要解释。
然而念辰却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正月初八
开年后的第一次开祠祭祖,也是张家每年最盛大的一次家族聚会。各房头的老少爷们从四面八方赶回祖宅,前院里人满为患,济济一堂。
张家的宗祠修得轩敞大气,雕梁绣柱,是春陵县远近闻名的气派建筑,张大老爷立于高台,注视昌茂繁盛的气象,意气风发。
“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注1)。藤蔓千里,本自一根,家族荣辱,休戚与共。”
洋洋洒洒的祭词念完,张大老爷开启了今日讲演的正题。
“今日家祭老少齐聚,告慰先人,共议宗族大计。张家六房同气连枝,家族兴旺离不开同心戮力,共同进退!我决议,自即日起,由长房出资增设族产族田,供养族内孤寡,教养进学婚丧嫁娶,族中一力承担照拂,望我张氏一族昌隆繁盛,发扬兴旺。”
一番慷慨激昂,坐上宾客尽皆欢喜,交口称赞。
沸沸扬扬的家祭场景,身处后院的张怀月他们也都有耳闻。
张怀月一时只觉心中大定,张大老爷渴求家族更进一步的决心如此迫切,想来自己表的那一番决心,大老爷十之八九是心动的。
到了晚间,张怀月和张念辰赶去上房,站在门外的廊檐下等候请安。
二姨娘所出的大姐张忆荷,五妹张思雨,以及那位早亡的三姨娘留下的遗腹子,将满六岁的张瑞安,也正包裹严实地被保姆牵着手,一并立在寒风里沉默地等待着。每逢重要年节的家祭以后,张家小辈都要照规矩齐聚正堂,向上房长辈们叩头问安,以请长者福寿安康。
等到大哥大嫂,二哥还有张瑞华也都到了,一群张家小辈这才浩浩荡荡的涌入正堂,齐唰唰跪在堂下对端坐上首的张大老爷和大太太磕头行礼。
大喜的日子,又是天寒地冻的,两位长辈也没有端架子,眉眼舒展地连声叫起。
张家长子张瑞祥领着新媳王氏,并两个弟妹一起起身,站到了大太太杜氏的下手。
然后是张瑞安为首的一干庶子女上前问安。
大老爷也勉励几句,挥挥手让他们起来。
张怀月混在一干小辈中,下跪问安,起身退下,直至颌首低眉地退出正堂,不显山不露水,没有一丝的行止出挑。
大太太自不必说,张大老爷对这些个庶子女也向来态度平平,时至今日方有余暇细细打量了一下这个传闻里的三丫头。
却见其眉目清正,双眼有神,上身一件银红短袄下系一条长及脚踝的深色罗裙,打扮得毫不显眼,但却端庄妥帖,挑不出一丝毛病。
张大老爷心中暗自点头,倒的确是生了一副聪明相,且看日后造化吧。
两姐妹在回去的路上,一路相顾无言。一直到了偏院门口,张念辰突然驻足。
“你以后,还打算回来吗?”她神情冷淡地问道。
张怀月一怔,反应过来后急急回道:“当然,我保证,只要我能够立足了,一定会回来接你们,好好照顾你们!”
她和念辰曹姨娘虽只是半道亲人,但人非草木,在一个屋檐下朝夕相伴生活了这么多年,她又怎可能对此世两个血缘最亲的人毫无感情?
然而张念辰却不为所动,冷冷道:“我就不必了,我的人生自然会靠我自己。”她转过身盯着张怀月的脸,“只是,但凡你还有一点良心,以后就多回来看看姨娘吧。”
说罢,她走回自己屋子,‘呯’一声关上了房门。
张怀月在院里驻足了许久,最终还是走到张念辰的房门外。
她背倚着房门,轻声道:“念辰,我知道你觉得我现在没资格再管教你,但是作为你的姐姐,我希望你能最后再听我一句劝,不要把自己的一生都寄托在别人的身上,嫁人生子绝不该是你人生的终点。”
然而,回应她的自始至终唯有沉默。张怀月心中叹息一声,满心失落地回到自己房间,阖上了房门。
两扇关起的门扉,自此仿若生生隔绝出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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