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宠辱若惊
丰城宣穆公桓冲闻谢玄等有功,自以失言,惭恨成疾;二月,辛巳,卒。朝议欲以谢玄为荆、江二州刺史。谢安自以父子名位太盛,又惧桓氏失职怨望,乃以梁郡太守桓石民为荆州刺史,河东太守桓石虔为豫州刺史,豫州刺史桓伊为江州刺史。
——《资治通鉴·晋纪二十七》
淝水之战的胜利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战前,没有人相信区区八万人的晋军可以击败前秦号称百万的雄师。
这没有人相信之中,自然也包括桓冲。
桓冲曾认定谢安“不闲将略”、又以谢玄等北府诸将为“诸不经事少年”。而今,这“不闲将略”的宰相和“不经事”之诸位“少年”却立下了足以彪炳史册的奇功,挽救国家于危亡。这对桓冲来说简直像一计无形的巴掌,扇得他脑袋嗡嗡作响。
对于谢安及北府军的过度轻视让桓冲悔恨不已。加之听闻朱序亦因北府得以顺利返回晋廷,遥想当年自己拥兵上明,不敢出兵相助,以至朱序身陷敌境五年之久,更是惭愧得无地自容,如此郁积日深,竟至成病。
淝水战后,桓冲的身体状况日趋恶化,待到翌年开春,终于一病不起。
公元三八四年二月,春杨吐绿,百花竞放。无处不是萌动的生命,无处不见蓬勃的春意。可桓冲却如一根死气沉沉的朽木,躺在冰凉的床上,四周围着的都是哭丧着脸的幕僚、家眷、仆役。
桓冲的身体无法动弹,只有眼睛和嘴巴还勉强能动,桓冲感觉自己的身体很沉,沉得像铅块,可也正是这沉重的身体第一次让桓冲感觉到了灵魂的存在。
一个轻飘飘的东西仿佛正努力挣脱躯壳的束缚,飘向未知的远方。
桓冲的神思前所未有的清明,他甚至不用眼睛就能看见周围的人,不用耳朵,就能听清万籁之声。纠缠他数月的病魔不再是他的困扰,他一点也不恐惧那未知的远方,甚至还有些心向往之。
远方的迷蒙白雾中,桓冲好像看见了桓温,桓温身披盔甲,手握长剑,正骑在战马上指挥千军,意气风发,风光无限,还是几十年前,他风华正茂时的模样。
“大哥……”
桓冲嘴唇轻动,他的眼角濡湿了。
桓温的身影让他忽然想起了桓温的第五子桓伟,当然还有桓玄——桓温最小的儿子。他们都曾是桓温最放心不下的人。特别是桓玄,桓温临闭眼前,曾含泪将桓玄托付于他,而今桓玄才不满十五岁,就像一株小树苗,正是需要扶持、栽培的年纪。
桓冲一点不怕死,可他怕他死了之后,桓家青黄不接,桓氏的门户会随之衰落。以谢家如今的声势,取桓氏而代之简直易如反掌,没人有能力阻止,届时桓氏族人将再无立锥之地,而他又有何颜面到地下去见桓温?
桓冲躺在床上,僵硬的身体止不住他的思索,他越想越不安,越想越恐惧,他觉得他必须做点什么,必须做点什么来为桓家谋些保障,即便是最微不足道的。可是他的生命已走到这步田地,他又能做得了什么?即便是最微不足道的。
桓冲闭上眼睛,犹豫,迟疑,脑海中,两种声音争辩不休,互相厮打,此起彼伏,如此数个回合。终于,一个声音以压倒性优势战胜了另一个。
诚然,他知道这或许并非是个好办法,甚至有可能根本无济于事,但是除此之外,他确实别无他法了。
桓冲缓缓睁开眼,干枯的嗓子勉强还能担得起为他向外界传递信息的任务,
“笔……笔……”
桓冲的喉结缓缓的上下移动,可即便如此,还是不足以让围在他身边的人听清楚他的要求。
“笔……笔……”
每吐一个字,对桓冲来说都仿佛经历一次百米长跑。
“笔……”
桓冲的妻子把耳朵凑近桓冲嘴边,这才终于在桓冲重复说第三遍的时候听清了他的话。
于是立刻命人拿来笔墨纸砚,然而眼下,起身握笔这样简单的动作,于桓冲来说已难于登天,他不得不请求别人的帮助,
“张……玄之……”
桓冲的眼神越过妻子的肩膀,落在正立于床尾的张玄之身上。
张玄之立刻明白了桓冲的意思,上前执笔,含泪等着桓冲交待事宜。
桓冲两眼看向屋顶,眼神已有些开始涣散,
“妙……灵、灵宝……尚小,亡……兄……寄托……不终……以此……为恨……”
桓冲说着,泪水不由自主地自眼角滑落,洇湿了枕头,
“玄之……此书一定……亲自……交……予……谢安……”
原本跪在床前的桓玄,这会再也忍不住了,起身跑到桓冲床头抓着桓冲的手哇哇大哭,
现在就连挪动眼珠子对于桓冲来说都是异常艰难的事,花了好大功夫,桓冲的目光才从屋顶移至桓玄身上,默默看着桓玄,桓冲的眼中有担忧、不舍、还有深深的歉疚,可是他的口中仍是不断重复着:
“交予谢安……交予……谢……安……交予……谢……安……交……予……谢……”
桓冲的话没说完,他的眼睛还睁着,嘴还保持着半张的状态,他怕张玄之会遗忘似的,好像还想那么絮絮叨叨的把同一句话永远重复下去。但是他的灵魂已经走了,他的神情永远定格在了那一刻。
“五叔?五叔!五叔!!”
桓玄难以置信的哭喊,他用尽浑身的力气拼命摇晃桓冲的身体,仿佛这样就可以将桓冲唤醒似的。
王珣不得已上前将桓玄从桓冲身边抱开,桓玄踢打,哭闹,眼睁睁的看着桓冲被盖上白布,众人在床前屋中跪成一片。
此情此景,对于桓玄来说何等的似曾相识。十一年前,桓温死时也与这场面如出一辙。桓玄知道那张白布一旦盖上,他就永远也见不到桓冲了。
只不过,唯一一点不同的,十一年前,面对父亲桓温的尸体,桓玄尚有桓冲在身旁安慰,给他依靠。桓家的一切,桓冲从桓温手中接过,一力扛起。
而今,放眼整个桓家,再无这样一个人可以安慰桓玄,再无这样一个人可以从桓冲手中接过接力棒,带着桓家继续跑下去……
太元九年,公元三八四年,二月辛巳日。
天阴微雨,东晋荆、江二州桓冲于荆州病逝,终年五十七岁。
桓冲一生俭素,谦虚爱士,临江州十三年、荆州六年,州治清平,民无积怨。想当年,与桓冲权势相当的权臣如郗鉴、庾亮、庾翼等人临终时皆有上表,树置党羽亲信,稳固门户势力,唯独桓冲孑然而去,一无所树。
待其灵柩运下江陵,州中士庶、老弱妇孺皆临江瞻送,哀哭恸天。
随着桓冲的撒手人寰,名声煊赫,权倾天下的桓氏一族似乎也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举目四望,一片茫茫,不知何去何从。
曾几何时,他们手握无数人的命运,甚至国家的命运,而今风水轮转,他们的命运也开始被别人掌握。此人自然便是陈郡谢氏的谢安。
君川大捷、洛涧大捷、淝水大捷,一步步将谢安和谢玄统领的北府军推上了众所瞩目的制高点。陈郡谢氏凭借赫赫战功,成了太元年间无人可比的第一高门。
然而,也正是因为声名太显,毁谤亦如光影,随之而来。
此前,司马耀对于谢氏功高不赏一事,让朝野不少“有心人”嗅到了“有所作为”的契机,近来,不知是何处吹出的风,建康城里开始有传言称谢安对司马耀淝水论功一事不满,欲效仿桓温行废立,或借北府武力逼其禅位,取而代之。
此事一经簸扬,立刻如瘟疫一般,传遍朝野。
街谈巷议,势呈鼎沸。
更有不知是何人,将谢安与王莽的画像同绘一纸,入夜之后偷偷于市集四处张贴,引得翌日赶早市的百姓哗然一片,更给本就于谢安十分不利的舆论形势火上浇油。
年初时,刘牢之及将军杨佺期奉谢安之命继续追击秦军。刘牢之率兵北上,顺利攻下谯城;杨佺期进兵成固,击溃秦国梁州刺史潘猛,尽获其众。与此同时,桓冲派出的上庸太守郭宝亦成功攻克秦国魏兴、上庸、新城三郡。对秦的局部反攻开展得十分顺利。
晋军将士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欲趁此势头一举打回洛阳,恢复中原,扫清华夏。谢玄作为晋军统帅自觉责无旁贷,遂命刘牢之代守阵地,与谢琰驰返建康,欲询问谢安的意见。
谁知一入建康城,迎面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流言蜚语。
二人骑马路过市集,正碰上一个儒生打扮的人站在一张谢安的画像前声情并茂的描绘着谢安的“恶行”,兴致勃勃的百姓们则里三层外三层,众星捧月般围着他,个个听得津津有味。
谢琰还未及去细听那儒生具体说了些什么,只远远瞥见那张将谢安和王莽相提并论的画像已然怒不可遏,拳头一攥,就要去收拾那儒生。
谢玄忙拉住他,谢琰正在气头上,狠狠甩了谢玄的手,跳下马,目不斜视,一头扎向人群。谢玄亦赶紧跟着下马,趁谢琰和人群还有一段距离,一个纵身挡住他去路。
“瑗度,照眼下情形看,叔父已经有麻烦了,卿若再公然出手伤人,岂非要给叔父惹更大的麻烦?!”
“我管不了那么多!谁敢污蔑我爹我就要谁死!”
“京城里的风从不会无故吹起来,这些谣言背后的事远没那么简单!卿还记不记得十三年前桓温谋废海西公之前,建康也曾如此谣言漫天?我们现在需要的是冷静,不是像只被激怒的公牛一样四处乱撞!”
谢琰气得直喘粗气,两眼瞪住谢玄,
“堂兄的意思,有王八蛋要对付我爹?!”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那我们还等什么?我们现在就入宫将此事禀告陛下,把那个王八蛋揪出来绳之于法!”
谢玄沉吟,
“等等,先听听那些百姓怎么说。”
这时,人群中央的儒生正讲到激动处,泛着红光的脸盘子上眉飞色舞,
“大伙都知道,谢安在朝中那叫一个专横跋扈,目中无人!咱陛下做什么决定不得经过他同意?偏偏这次淝水大捷,事关重大,咱陛下终于自己做了回主,对谢家功高不赏,大伙说,那谢家人能不恼吗?听说啊,是硬生生把那谢石脸上的白疮疤都给气红啦!”
四下炸开一片哄笑,
儒生清了清嗓子,正色:
“要我说,谢石这反应倒算是人之常情,但那谢安可就不一样了,他不愧是老谋深算,老奸巨猾,那可真叫沉得住气啊!听说当时,他捧着圣旨,那是面不改色心不跳,眼睛都不带眨的就让谢石接旨。大伙知道他为什么要让谢石接旨吗?”
众人纷纷伸长了脖子。
“因为这样他就有废帝的借口了啊!”
“想当年,桓温废海西公那会,谢安可是没说过半个不字,暗地里怕也没少替他张罗,大伙想想,这说明什么?这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咱陛下耳聪目明,火眼金睛!谁黑谁白,谁忠谁奸,他心里还能没笔明白账吗?就拿这次打了胜仗的北府兵来说吧,谢安当初为什么要筹建北府兵,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这北府兵说得好听那是朝廷的兵,保护的是朝廷,可北府的统帅都姓什么啊?姓谢啊!就算那明面上姓刘的刘牢之,他骨子里还是姓谢!只要谢安一声令下,数万精兵立刻揭竿而起,与谢安里应外合,谁能拦的住?这就好比在屋子里养了只吃人的大老虎,大伙说,若换做是卿等,卿等怕不怕啊?”
儒生说得有些口干舌燥,掏出水壶灌了口水,又继续道:
“原本,谢安权势滔天,但好歹荆州还有个桓冲牵制他,他就是有那贼心也不敢胡来,桓家就是瘦死的骆驼,那也比马大呀!可现在呢?桓冲也死了,大伙说荆、江二州这两块肥缺,朝廷里谁有那资望能补上?到头来那还不是得落进谢安手里?这下可倒好,天下州郡全部姓谢,谢安离做皇帝那不过是只差一顶皇冠!大伙说,咱陛下对他们谢家功高不赏还奇怪吗?那是没家底可赏啦!求他们饶命都来不及哟!”
听至此,谢琰再也忍无可忍,
“妖言惑众,血口喷人!狗杂碎,看我不宰了卿!”
哪想到谢琰话音刚落,还未及把他的威胁付诸实践,一支约百人左右的,来历不明的府兵队伍却好似从天而降。队伍中的府兵个个全副武装,手执利刃,冲入人群后不由分说,举刀便砍,所到之处,血肉横飞。
惊恐的百姓们四下逃命,亦未逃过事先潜伏于酒楼上的伏兵的射杀,混乱的人潮中,儒生被撞倒在地,未几即被一箭穿喉,血溅三尺。
谢玄、谢琰裹挟于乱流之中,几番险为流矢所伤,幸而有刀剑防身,勉强应付。
见一府兵将领模样的人正俯身查看儒生的尸体,谢玄伺机靠近,趁其不备,反缚他胳膊,将其制住。那人起初拼命反抗,直至谢玄亮出北府名牌,才终于放老实了点。
“卿等是谁的人?是谁让卿等来此滥杀百姓?说!”
那人嘴硬不答,谢玄手上力道一重,只听“咔嚓”一声骇人的脆响,那人的手臂立刻弯折成了一种诡异的姿态。
那人忍不住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谢玄又反扣住他另一只手臂,
“这条胳膊是不是也不想要了,啊?!”
这下,那人终于松口求饶:
“不不不!我说!我说!我们是卫将军府的人!是谢司徒!我等是奉谢司徒之命,对散布谣言者格杀勿论!我们不敢不从命啊!”
谢玄闻言,心里“咯噔”一下,怔怔然。
可也正是谢玄这么一愣神的功夫,那人忽然双肩一缩,挣脱束缚,那只没折的胳膊反手就是一刀子,直挥向谢玄面门。好在谢玄下意识闪避得快,堪堪避过。
那人见一击不中,撒丫子就跑,谢玄招呼正与府兵交手的谢琰:“瑗度!拦住他!”
谢琰闻言,一脚踹飞了一名正与之纠缠的府兵,自怀里掏出一把匕首向那人飞掷过去,那匕首掷得极准,正中那人的膝盖窝。
那人一个踉跄,应声倒地。
随着一声音调特别的长哨,余人眨眼皆做鸟兽散,徒留一地血腥。
那人自知逃脱不过,不再挣扎,躺在地上做束手就擒状。
这会,谢玄的思绪恢复了冷静,上前俯视那人:
“卫将军府的人就是自己人,跑什么?”
那人疼得面目扭曲,咧着嘴道:
“将……将军追得急,小人心里怕,能不跑吗?”
“还说谎!卿说卿是卫将军府的人,可卫将军府的掾吏我都认识,为何独独没见过卿?!”
那人不说话,半晌,满眼冷笑的看着谢玄:
“卿以为卿真的了解谢安吗?”
这话一出,直把谢琰都说愣住了。
那人默默观察谢玄、谢琰的表情,转而哈哈大笑,笑着笑着,颌骨忽然上下一动。
谢琰神色一变:
“他要吞毒!”
话音未落,谢玄已伸手捏住那人咽喉,强迫他把毒药吐了出来,紧接着一计掌劈,那人立刻晕了过去。
“此人大有古怪!我们带回去交给叔父处置!”
谢玄对谢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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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冲的死讯传至建康已是桓冲死了三天以后的事了。
桓冲一死,朝中上下最关心的就是桓冲所辖荆、江二州的归属问题。围绕新任荆、江二州刺史人选的朝议随之迅速展开。
谢安作为司徒,理应主持今日的朝议,但他却托病在家,只派了陆退代为出席。朝议的主持人即顺理成章的变成了与谢安共录尚书的司马道子。
以卫将军开府之后,谢安虽待在卫将军府的时间为多,但每一得空,还是喜欢去乌衣巷深处的谢宅躲躲清静。
一开春,谢宅的那颗老梧桐又发了不少新枝,喜鹊叽叽喳喳的衔着枝条如期而至,那梧桐的枝丫上已筑了三五个喜鹊窝了。
还不止是喜鹊,今年谢宅还住进了新客——燕子。
燕子在谢宅的屋檐下筑巢,生下一窝小燕子。大燕子每天都飞进飞出,给小燕子找食。小燕子在燕窝里叽叽喳喳的叫,与对面梧桐树上的喜鹊遥相呼应。让原本安静的谢宅变得热热闹闹。
天气和暖时,谢安常会坐在廊檐下弹他那把颜色犯旧的古琴。燕子和喜鹊便会歇在屋檐上,站在树枝间,静静聆听,或唱和似的发出几声啾鸣。
谢安今年六十四岁了,虽说身体还算硬朗,但年龄的增长还是让他开始对很多事情感到力不从心,也时常觉得厌倦。
近来谢安变得有些爱打瞌睡,且一打瞌睡就会做梦,总梦见自己又回到了会稽东山,与王羲之、孙绰、支道林几人或登高望远、吟咏诗文,或渔弋山水、泛舟湖上,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寻而梦醒,恍惚望着眼前的一切,不知身在何处。好半晌,方忆起,梦里的那些朋友,原来都早已离世数年了……
今日,午后的阳光难得的好,也晒去了谢安的许多倦意,谢玄、谢琰赶到谢宅时,谢安难得的未午睡,而是坐在后院的鱼池边给池里的鲫鱼喂食。
被谢玄打晕的那人如今已醒,但是被麻绳反绑着双手,嘴里塞着布,膝盖窝里那把匕首还没□□,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又一路被谢琰踹得踉踉跄跄。
谢玄、谢琰进门后二话不说,直将那人押至谢安面前,谢琰一松手,那人即“噗通”一声摔跪在地。惊得池里原本正群聚吃食的鲫鱼四散逃去。
“爹!此人冒充卫将军府的人,带着不知是打哪来的府兵在市集滥杀百姓,还说是奉了爹的命令!”
谢琰说着,一把扯了那人嘴里的布,
“说!究竟是谁指使卿这么干的?卿等这么做究竟有何图谋?!快说!”
那人抬头看了看谢安,谢安却并不看他,目光仍追随着池里的游鱼。
那人转而兀自发笑,
谢琰等了一会,见那人始终缄口不言,大为光火,脚一提,那人的脸就和地面来了个亲密接触,
“我看卿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卫将军府的大牢看来卿是很想住进去试试?!”
谁知那人听了谢琰的威胁不仅不惧,反倒仰天哈哈大笑。
谢琰这下彻底被激怒了,从地上扯起那人便是一顿拳打脚踢。
谢玄一边忙着阻拦谢琰,边问谢安:
“叔父,此人该如何处置?”
谢安将手心里剩下的鱼食尽数撒入鱼池,顿了顿,道:
“放了吧。”
“放了?!!”
谢琰闻言双目圆瞪,与谢玄双双难以置信的望着谢安,
“爹!他可是……”
“幼度,给他松绑。”
谢玄虽也不能理解,但习惯还是让他对谢安的命令绝对的服从,
绑着手的麻绳被割断,那人重获了自由。
他伤得很重,挣扎着,好半天才从地上爬起来,那只被谢玄掰断的胳膊挂在肩膀上左摇右晃,受了伤的腿每走一步,都留下斑斑血迹。他就这么向门口挪了几步,又停了下来。
背对谢安默立许久,那人干裂的嘴唇半张着,
“台城不太平了……司徒保重。”
说罢,拔下腿上的匕首,割断了自己的脖子。
事情发生的太快,谢玄、谢琰望着那横陈的尸体,半晌哑然无言。
谢安起身行至尸体旁,蹲下,望着那人的脸。那人的眼睛睁着,眼睑还在微微抽搐,他看着谢安,嘴唇抖动着,好像还有什么话想说,可终还是浑身一僵,断了气。
谢安叹了口气,起身,对侍立院中的小僮点点头,几个小僮立刻上前将尸体拖了出去。
谢安又走回池边坐下,望着池里的鱼,好半晌才开口:
“今日市集上的事我听说了。死伤百姓的家属,我会派人去安抚。此事到此为止,卿等别再管了。”
“怎么能不管?!”
谢琰追着谢安:
“上次我们离京之前,明明一切都好好的,这次回来,京城怎么就变成这样了?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连卿等也信我要做桓温,做王莽?”
“我们不信,可百姓信啊!今日那些人号称卫将军府的府兵,在集市杀了那么多百姓,这事一旦传开,叫京城百姓怎么想爹,怎么想我们谢家?现在这唯一的线索也断了,我看我们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谢安沉默片刻,问谢玄:“幼度怎么看?”
谢玄方才一直在暗自琢磨事情的来龙去脉,闻言,道:“叔父,我觉得此事不一般。”
谢安不言,但他的样子,是示意谢玄继续说下去。谢玄就又继续说了,
“以叔父在朝中的地位,京城谣言传得如此纷扬,以至百姓们公然集聚议论朝事,却竟没有一个治京官员出面制止,这本身已是极不寻常。这至少说明了一点,那便是这谣言并非无端而起,定是有人授意散播。且此人在朝中的地位……怕是不会比叔父低……”
谢玄说到此,小心的瞥了谢安一眼,
谢安笑了笑,还是没说话,谢玄就又继续说了,
“若照此推断,今日市集上那些冒称奉叔父之命滥杀百姓的府兵,也当是出自那人的手笔。其目的就是想推波助澜,坐实叔父欲行废立这一谣言,好借舆论訾议,逼叔父……”
“逼我爹干什么?!”
谢琰忍不住问。
“让权……”
“可恶!此人会是何人?!”
谢玄看了看谢安,停顿了一会,道:
“当今朝中有实力与叔父争权者并不多,桓氏在京城向无根基,且因桓冲新丧,势力业已式微,不足以操纵风向,加之叔父一直以来对桓氏多有扶持,叔父若失势,对他们有害无益,此事当不会是桓氏中人所为。琅琊王氏,居官者虽众,但处轴者无多,当掀不起,也无必要掀起这风波。太原王氏如今一分为二,一附陛下,一附会稽王,论人望,论根基,他们有作为的能力,但却无单独作为的自由,因为他们有所凭借。有所凭借必为人所匡束,无论是陛下还是会稽王,都不可能坐视大权旁落太原王氏之手。陛下与王恭行事谨慎,上次发生废立之事去今未远,陛下向来忌惮,尤以此为耻,即便如今对叔父权重心存疑忌,也断不至自揭伤疤,将废立一事旧事重提,令其沸扬京师。如此一来,敢于不惜代价,不计后果,务求诋毁叔父以得利者……就只剩会稽王和王国宝那帮人了……”
“会稽王、王国宝?!”
谢琰不禁咬牙切齿:
“我早就听说这两个王八蛋成天蛇鼠一窝的混在一起,三天两头打我们北府的主意!没想到现在北府的主意打不成,倒把主意打到我爹头上来了!爹,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现在人都骑到我们头上来了,再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他们还当我们谢家好欺负呢!”
这时,陆退恰好结束朝议,自宫中返回,带回了今日朝议的结果和一个人——张玄之。
张玄之遵桓冲遗命,桓冲的遗书,他郑重的亲手交入了谢安手中。
谢安本想留他在谢宅小住,然张玄之还沉浸在桓冲离去的伤痛之中,兴致低沉,婉拒了谢安,又匆匆踏上了返回荆州的旅途。
谢安一字一句细阅桓冲的遗书,看罢,神色复杂,问陆退:“今日朝议,大臣们都是如何议论的?”
“明公,朝议皆以为按勋望论,当以玄公子代桓冲领荆、江二州刺史。”
“……陛下和会稽王怎么看?”
“会稽王并未明言反对,陛下则托我将此情转告明公,言一切任命皆由明公裁夺。”
谢琰闻言顿时转怒为喜:
“那可太好了!若能得荆、江二州,会稽王和王国宝又有什么好怕的?朝中此后就再也无人敢欺负爹了!”
谢琰本以为大家会和他同样开心,谁知他说完这话,众人脸上却并无喜色。
又过了一会,谢安起身踱起了步子。
“爹!朝议让堂兄抵荆、江二州的缺是大好事啊,爹怎么反倒愁眉不展的?”
谢安并不理会谢琰,转而问谢玄:
“我若说不让卿当这个荆、江二州刺史……卿会怨我吗?”
谢玄一怔,忙欠身道:“侄儿不敢!一切但凭叔父做主。”
谢安神色复杂,片刻,对陆退道:
“荆、江二州是桓氏根基所在,断人根基无异于杀人父母,”
“明公的意思……”
“桓家的地盘还是交给他们桓家人自己去打理。”
“爹!桓冲死了,眼下正是将桓氏势力从长江上游一举清除,彻底击垮桓氏的大好时机啊!我们怎么能放过?再说,这荆、江二州是堂兄凭军功光明正大争取来的,堂兄代桓氏出刺二州是顺理成章,群情所归。这二州之地本就是堂兄该得的,是我们谢家该得的!我们凭什么不要?!”谢琰愤愤的大叫。
梧桐树上,两只喜鹊争枝,鸣叫声尖锐刺耳。
谢安的注意力很快被吸引了过去,他的目光随着两只喜鹊的身影从树上至树下,从树下至树上,最后,停留在那根被两只喜鹊遗落在地的树枝上。
许久,收回目光。
“这次荆、江二州的任命,朝议的结果已摆在面前,陛下却还交由我来决断,陛下这意思难道还不够明显吗?”
谢安幽幽道,
“自桓温离世,我们谢家从丢失豫州,一无所凭,一路走到今天。上天待我们谢家甚厚,我们总也不能想着把全天下的好处都据为己有……朝局要稳,关键就在于让每一个有能力左右时局的大族都能在朝中得到一席之地,而不仅仅是我们谢家。淝水一役,震主之功,已经让这个平衡开始动摇,桓氏若再失职,这个平衡就会崩溃。这后果是卿等想看到的吗?”
这下谢琰、谢玄、陆退都不说话了。
沉默了好一会,谢琰还是忍不住心里的憋屈,
“哼,别人家立功都是荣华富贵,风风光光的。我们谢家倒好,不仅半点好处捞不着,还做什么都惹人怀疑,整日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做贼似的,里外不是人!这样这官当得还有什么意思?这功立了还不如不立!要我看,我们与其继续待在京城继续惹人嫌,还不如趁早上疏乞骸骨,回东山种地去算了!”
谢玄生怕谢琰这话会惹恼谢安,暗中扯了一下他的衣袖。
谢琰没好气的甩开胳膊,白了谢玄一眼,嘀咕:“堂兄就是胆小鬼,什么事都听我爹的!”
这时,只听谢安忽然朗笑,“回东山好啊。我早就想回去了……”
谢安负手而立,目光越过高高的院墙,凝望天际,仿佛东山就藏在那云深处。他的眼中充满了向往,他的魂早怕是早已经飞去东山了。
然而,谢安眼中的向往很快又为一抹忧虑所取代,半晌,他又喃喃道:
“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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