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来世

　　是夜，夏珂躺在地下室坑坑洼洼的床上，望着天花板。

　　他们都喝多了。姚猛轻易不会过量，这次纯粹是开心，要他和嘉文两个人搀着才能回来。嘉文自然是不会留在地下室住的，去哪儿鬼混也由得他。一只小狸子，轻巧灵活不占地儿，随便找棵树也能容身。

　　他命运的猛子哥在窗下那张床上发出汉子威武雄壮的鼾声。

　　他该怎么对姚猛说呢？

　　说他被陆卓曦“包养”了？

　　奇异的是，他居然还答应了？

　　夏珂双手捂住脸。在黑暗中，也感到脸上在灼烧，像要冒出火来。

　　总觉得自从认识陆卓曦这个人，就一直在被动地做一些不可思议的决定。

　　他开解自己：也没什么。一，金主而已，娱乐圈嘛，普遍现象；二，也没什么损失，相当于陆卓曦出钱“请”他住春和园，那何乐而不为；三，陆卓曦既然提到了姚猛，其意味已经不言自明——他不为别的，总也得为姚猛考虑。

　　一个小小外卖骑手，在这大城市里一无倚靠，有权有势的贵人们，想找他麻烦，那不是易如反掌。

　　也是没看出来，陆卓曦是那样的一个陆卓曦。

　　果然对人类世界，还是不应该有什么过高的期待。

　　万幸的是，陆卓曦说：“有一点你可以放心。我本人不是同性恋者。”

　　夏珂记得自己弱弱地问了一句：“那是‘双’吗？”

　　“什么？”但陆卓曦马上就明白了，“也不是。”

　　——那他到底是图个啥？

　　但凡相处，怕的不是抱有某种目的，怕的就是这个“无所图”。

　　你根本不知道对方想要的是什么，也拿不准自己能提供给对方哪方面的价值。往往越是如此，越是难以捉摸，继而一步一步被夺去所有，对方还在说着其实我什么都不要。

　　所以想来想去，还是在金街讨生活最简单。

　　姚猛翻了个身，脸孔转向他这一侧。即使相隔了有一米的距离，也还是闻得到浓重的酒气。

　　窗边那张床原本是个别人不要的旧沙发，姚猛看着还干净就讨了来。怕租车花钱，下了班之后，自己借了辆破三轮车，从市东边拉回了他们住的西边，蹬车生生蹬了两个小时才到家。结果沙发太宽，不好进门，折腾了一通才能在窗边放下。姚猛还自己动手改造了一番，把它改得更接近“床”的样子，起码实现了两个大男人能分床睡的小小梦想。

　　只可惜这沙发宽度够了，长度不够，一米八几宽肩大架子的姚猛躺上去，两条腿能有一半耷拉在外面。

　　夏珂说自己去睡那张沙发床，姚猛还不愿意，非要让他睡那张正常的床，然后自己宁愿每晚睡前拿张小凳子架着无处安放的大长腿。

　　夏珂看着姚猛的睡颜，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姚猛对他太好了。

　　好到再给他一辈子，他也未必还得完。

　　但就是这么一个好人，未必因为自己的好而得到什么好报，却要生生世世去替他人还清殃及池鱼的罪孽。这一世生活在社会的底层，辛劳奔波，受苦受累，求而不得，终其一生也难见天日。

　　也管不了那许多。他欠姚猛的，也只得是能还上一点是一点。

　　夏珂想起姐姐曾经告诉过他的一句话，“人生则苦，不修今生修来世。”

　　小小的他懵懂地问：“人人都有来世吗？”

　　“有吧。”

　　“姐姐，那你也会有来世的吧？”

　　姐姐沉吟了片刻，才说：“应该吧。”

　　“那我呢？狐狸会有来世吗？”

　　“那我可就不知道了。”

　　天真的夏珂非常遗憾，“啊，我也很想要来世。”

　　“来世怎么可能是凭空就来的，”姐姐笑着揉揉他的头发，“你这天天的都想些什么呢？”

　　他那会儿一直蓄长发。很长，黑且平顺，梳子放上去，可以从头顶滑出发端。

　　他记得自己是这样解释的，“我是想如果我也有来世的话，我还能和你在一个‘世’里，这样我们俩就可以一直都在一起了。”

　　他以为姐姐会很开心，但她似乎是先苦笑了一下，才说：“那的确是好，我也希望是如此。可是要想到来世，这一世得先结束呀。得先有‘死’，才有‘生’，你害怕不害怕？”

　　——不怕啊。

　　如果她可以再问一次同样的问题，夏珂就会把这些年来曾无数次在黑暗中盘旋着、在痛苦中磨砺着的答案，告诉她。

　　他岂止是不怕。他甚至是无比期待着“死”的到来。

　　真要到了那一刻，恐怕他会雀跃着飞奔着去迎接吧。

　　因为那就意味着，终于可以在下一个时空团聚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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