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永安（六）
今夜无月无星，我循着记忆中的路线，躲过巡查的侍卫，溜进了长乐宫。
此时大概是亥时时分，长乐宫各处挂着宫灯，发出昏黄色的光，照亮一方小天地。
除了风吹过时花叶簌簌，整个长乐宫，寂静得像没有人一般。
虽来过长乐宫一回，我对里面的格局并不清楚，像个无头苍蝇，不知该往哪里找永安公主。
正当我发愁时，有个白色的影子翩然如蝶飘过，脚步轻灵，行到了湖边上。
湖边植柳种花，几块平整的大青石没入水中，那白影正站在青石之上，宽袖长衣，飘飘然欲乘风去。
我定睛细看，觉得那人相貌有些熟悉，那是——永安公主？
永安公主向前踏了一步，打上来的湖水已经沾湿了她的裙子，水中青石滑腻，若这位长公主再上前，即刻就要香消玉殒，明天我听到的怕是她失足跌入水中淹死的消息了。
我从藏身的地方走出来，说道：“别往前走了，不然谁也救不了你。”
永安公主一惊，回过头，质问：“你是谁？”
“我是澶微，崔璞的师叔。”
永安公主提着裙子上岸，道：“澶微姑娘，若是我没记错，你这个时候应该在如归殿，而不是长乐宫。况且，你进了长乐宫，居然没有人向我通报，我倒要问问，你想做什么？”
我道：“是我失礼，其实我故意避开宫女们，是想问公主几个问题，希望公主能如实回答。”
“哦？你想问什么？”永安公主微微一笑，“我又凭什么回答你的问题？”
“和公主的病有关，公主难道对自己的身体也不在乎？”
永安公主不看我，径自在岸边走了几步，折下一枝垂柳：“你问。”
“第一个问题，公主想让自己的病好吗？”
永安公主嗤笑一声：“如果不是因为你和崔术师是来治病的，现在的你应该已经因为擅闯长乐宫，惊扰公主的罪名被送到大理寺了。”
我会在被侍卫看到之前就逃出去的，我想走，谁也拦不住我。再者，如果不是因为公主的病，我也不会大半夜不睡觉来找她问问题。
不过这些就没必要说出来了，我又问：“第二个问题，公主是否厌恶和亲？”
“你也知道北羌王求亲的事了？”永安公主叹道，“果然宫中是没有秘密的，你的一举一动都像是被人监视一般。我可以告诉你，我对和亲的态度。如果大周需要我，我会义不容辞。一个公主一生唯一的价值，可能就是和亲了。”
我凝视着她：“你自己呢，你真实的想法是怎么想的呢？”
“我？”永安公主轻声道，“我从来没有选择的权利，曾经是有一次的，只是被我放弃了。”
“第三个问题，刚才公主是想投湖自尽吗？”
永安公主道：“你想多了，我好不容易活到现在，没必要轻易寻死。好了，你还有要问的吗？”
我道：“我曾以为公主的病是自导自演，然而公主的态度却是随遇而安，不在乎将来如何。我问过国师，国师却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我想再问公主，也问不出什么了。就此别过。”
“等等。”永安公主忽然叫住我，“你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是国师说的？”
我点头：“不错，可是我想再问的时候，国师让我离开了。”
永安公主沉思了一会儿，“明天晚上，这个时候你来找我，我把以前的事情告诉你。”
一大早起来，我打着哈欠坐到桌子旁边，宫女们早把饭菜上齐了，崔璞好像也等了有一会了。
我不好意思地道：“对不起啊，今天我起晚了。”
崔璞摇摇头：“无妨，我也没等多久。倒是师叔，是昨天太累了，所以晚上没睡好吗？”
我想了想，决定把昨天晚上夜探长乐宫的事告诉他。
中间自然要避过宫女，不然这事落到她们耳中，再传到陛下那里，我又得连累崔璞。
我下意识认为永安公主晚上说的事情会和他的病有关，说话时的语气控制不住地兴奋。
崔璞听后，道：“听师叔如此说，我们的确有可能从永安公主那里得到一些外人难以知晓的消息。”
“但是——”他话音一转，眉头轻轻蹙起，“师叔有没有想过，未经通报，夜闯长乐宫是什么罪名。如果被人发现，我没有把握从陛下那里救出师叔。”
我立刻像被浇了一盆凉水般，声音也低了下去：“对不起，我没考虑到这个。我想着宫里的人武艺都比我低，我不会被发现的……”
万一真的连累到崔璞，我连后悔药都没处买。想到这里，我吃早饭的心情也没有了。
“崔璞，你罚我吧。这次是我不对，一意孤行。给你添麻烦了。”
知错就改，师父教过我，我努力抬起头，看着崔璞的脸：“你说吧，要怎么罚？”
崔璞摇头，道：“你是我师叔，是我的长辈，晚辈怎么能罚长辈。”
我道：“没关系，你罚我就是，我做错了就应该受罚。不然我白让宗主师父教了。”
我补充道：“我们差不了几岁，你不用一直把我当师叔当你同辈人好了。”
崔璞看着我，终于点了点头：“好罢。”
我于影宗待了九年，还没有人敢罚我，崔璞是第一个罚我的人。
这惩罚既不是打，也不是骂。依着崔璞的，我很难想象他打骂人时是个什么样子。
崔璞在影宗里的地位不低，是好多人的师兄，我也不曾听到他罚什么人。
所以这次我的惩罚就是抄书。
抄的是宫规。
天知道崔璞是怎么搞到宫规的，而且我虽然喜欢看话本，但是最讨厌抄书了。
我随便翻了下，那宫规足足有一千多条。
今天一定抄不完的。
我把宫规扣到头顶，哀怨地看着崔璞：“我能以师叔的身份命令你，不抄宫规么？”
崔璞挑眉：“师叔是要出尔反尔，这样如何给师侄做个好榜样？况且师叔不久前还说过，让师侄不要把师叔当做长辈的。”
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把书向下移了移，盖住脸：“好啦好啦，我会抄的。”
却听到崔璞一声轻笑，恍若幻觉。
天晴气暖，拜托宫女给我拿了笔墨纸砚，在窗口边支了张桌子，借着大好天光，开始书写宫规。
崔璞在一旁守着，正在用丹砂练习画符。
他是影宗这一辈最出色的弟子，旁人夸他天赋奇高，然而若没有这些年他自己的刻苦努力，所谓天赋也不过锦上添花。
下午的时候，崔璞出去了一趟。我知道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却也好奇，除了给永安公主诵咒，他是去忙什么？
崔璞回来后我才知道，他是把我的事情告诉了陛下，特地求陛下赦免我的罪过，且允许我以后每天晚上可以去找永安公主。
他想的周到，办事妥帖，关于我应该受的罚，只怕他一人也全担了。
他什么都不说。
我谢过他，内心却又是感动又是沮丧。
明明，他没有错。
我说：“对不起，还是连累你了。”
崔璞诧异了一会儿，笑道：“师叔是不是误会了，我没有受罚。”
他道：“不仅如此，我把国师的话告诉陛下后。陛下突然说，愿意把他以前的事情说出来，让我们从中寻找线索。”
我忍不住惊喜：“真的？”
崔璞笑着点点头。
没想到，这次因祸得福，竟然有这样的收获。
“所以师叔不用过分自责。”崔璞眨了眨眼睛，“但是，宫规还是要抄。”
“好罢。”
今天晚上见到永安公主时，她头上戴了一只银凤步摇，半披着头发，穿的是和昨天样式差不多的白衣裳。
我倚着紫藤花廊，看到永安公主伸展手臂，轻移莲步，素手拂过面颊，身躯柔软灵活，双袖盈风，如一只花丛中的蝶。
然而永安公主只做了几个动作，便停下来了。
永安公主道：“我已经很久没有跳过舞了。”
她苍白的脸露出一个浅浅的笑：“白纻舞是我阿娘教给我的，我学的时候，正是七岁。”
永安公主，或者说姬梓岚，她的故事要从她出生前讲起。
姬梓岚的母亲雪妃，是扬南某世家的唯一的女儿。
雪妃不是被当做秀女选入宫的，而是有臣子给先帝献上了一幅美人图。
那美人图据说是天下第一画师所画，这位画师有个癖好，据说不是美人者，他不画。
先帝得了这幅美人图后，惊为天人，日日观摩，派了不少人寻找美人的消息。终于在几个月后，雪妃被她的父母，亲自送入宫中。
雪妃甫一入宫，便得到了先帝的宠爱，赐居——长乐宫。
地方上贡的珍宝，要先送到雪妃那里，让她挑选。
先帝除了初一十五，日日留宿长乐宫。
雪妃的父母兄弟及亲族，因为雪妃受宠而在朝中任职。
……
而雪妃入宫后不久，生下了姬梓岚。当时宫中的其他女子虽然有孕，姬梓岚却是先帝的第一个女儿。
先帝大悦，将帝京从平都改名为永安，而姬梓岚的封号亦是永安。
永安城是大周王朝的中心，而永安公主是他作为父亲的掌上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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