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
“主人！”
拔高了的嗓音带出几许惶急：“这是插手玄宗内务。”
“我不在乎。”拂袖坐于卧榻，银鍠朱堇翻起了桌案上的近日情报汇总，“我只看重云染的安危。”
赤云染，又是赤云染！
那罗睺计都能不求回应，可她如何能做到不生贪求？
镜心敛眸垂首，不愿被主人看见自己负面情绪。正是暗暗咬牙，眉心忽而一凉，是主人探指点了点。
“莫要失衡。”语音温平暗含安抚之意，“从前我也只站素还真立场。”
这怎么一样！
这一句话几乎是明晃晃摆在镜心脸上，朱堇淡淡笑了笑，捻起了面前最上一张情报纸递予镜心。
“朱皇传人，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那会是银鍠朱武吗……
傲峰绝巅，连绵十三峰，冰冷极寒，非根基超群功力深厚不得入，漫天皑皑冰雪，不管什么颜色点缀其间都十分扎眼，镜心站在山脚避风处，静静看着前方谈话两人。
一男一女，皆是一般红发红眸，五官颇有相似之处，一个文生扮相，潇洒自若，一个广袖罗裙，清贵柔美。
他也，再现了……
“果然是你。”
化名朱闻苍日的魔界主君摸了摸鼻子，无奈一笑：“阿姐……”
银鍠朱堇神容冷淡，毫无久别重逢的欣喜：“自异度魔界解封便降临苦境，数度攻伐曲折亦不愿退去，如今仍是动作频频，你既然化身行走定是不想回归，却偏偏还要在苦境游荡，你究竟是想走想留？”
她说到最后一句音色已沉，显是不悦至极了。
银鍠朱武无声一叹，顾左右而言他：“阿姐不也身在苦境，还经营好大一方势力。千花藏锋之名，”他以折扇点点耳廓，“我亦有闻啊。”
冷冷横他一眼，银鍠朱堇毫不客气斥骂：“我是私通道境的魔界叛徒，早被除名，你是鬼族之长，异度之君，你以为伏婴师会放你自由吗！”
银鍠朱武脸色倏然黑沉。
“什么叛徒，根本没这回事！”
“我在说你。”
“还有除名之事，我从未允准！”
“都是过往了。”朱堇并不想浪费口舌纠缠过去，“伏婴师绝不会善罢甘休，你在傲峰，可是为那萧中剑？”
张嘴还想再辩，却被瞪了，银鍠朱武仍是愤愤，小声咕哝：“他是武痴传人，总要有个了结。”
“他虽独居傲峰，身上人情纠葛却是复杂，你想与他了结，只怕风波难止。”
“阿姐，你又知道了。”
银鍠朱武一点不意外阿姐言语间对新认识朋友的了解，不过也无意打听对方的隐私往事，把玩着折扇一副惫懒模样，银鍠朱堇见他根本不上心，深感头痛。
“……罢了，你玩儿去吧。”
银鍠朱武大喜，厚颜拱手：“那便烦请阿姐替我遮掩一二。”
冲他摆摆手示意快滚，银鍠朱堇面上对他态度不愉，实则心中牵挂。
“就算我替你遮掩，又能瞒得几时……伏婴师，接下来，你会出什么招呢？”
“千花掌事所为何来，伏婴不明。”
身披水蓝大氅，黑发束冠，半张金色面具遮住其容颜，周遭魔焰欢腾，光影错乱，愈显男子下颚如刀削白玉，樱唇寡淡人情薄。
“军师说笑了。”镜心面无表情，“若是不明，今日何必相见。”
异度之魔唇角微勾，邪异神秘：“其中缘由，我确实不明啊。”
焰火流光摇曳，明暗闪烁，被其笼罩的人却不言不动。她看起来是如此精致完美，雪肤花貌，靡颜腻理，便是面无表情，全无声息，也难以将她看成冷硬的木偶。
镜心无泪是银煌朱堇制作的人偶，这在苦境实在算不上是什么机密。
“我要，”她张开了口，“做真正的人。”
她的肌肤这样滑嫩柔软，她的眼眸这样灵动有光，她独掌生意遍及苦境的千花商行多年，聪慧沉着，冷静缜密，毫无人之软弱多情，她却偏偏，要去做人。
魔要追寻人心，人要求得魔力，无生命的造物定要生情，这是否就是不变的定理。拥有的不屑一顾，没有的拼尽所有去求。
“第一步，就是摆脱掌控。”
咽喉震动，唇舌翻卷，人造的躯体稳定运行，字字吐露清晰，绝无破绽，意识却似漂浮而上，来到高处，飘飘忽忽，落不到实处。
“我再也不要做，银锽朱堇掌下傀儡。”
这是假意？
“我愿与魔界联手，反杀银锽朱堇。”
这是真心？
“镜心……？”
这是，谁的声音？
“啊呀~”
面前人的目光转投向后，笑意愈深，镜心慢慢转过身，看见了那熟悉的一色雪白。
“你我盟约未定，怕是就要腹死胎中了。”
男子语带玩味回响耳畔，镜心心念一沉，一闪即逝的惊疑已无力思考，仿佛风筝被拽紧了轴线，灵魂飞速归位，她迈出一步，迎上烟岚无痕不敢置信的双眼。
“为什么？”
烟岚喃喃质问：“你要背叛阿堇？”
“先是你，再是赤云染，而后又有银锽朱武，”音平声稳，那像是控诉，却太过平静，仿佛剥离了一切情绪，只是述说，“她的眼睛总是看着其他。”
总是有其他的存在，挡在她与主人之间。她确然从诞生之初就清楚明了自己的定位，可时光荏苒，数度春秋，她思主人所思，想主人所想，不知不觉间已生贪念欲求，再也不能回到最初了。
“镜心无泪算是什么东西呢？”
惊痛染透了对方冰蓝色的眼，让其看起来悲伤无比。
“镜心！”她奔了过来，“你敬她爱她，难道求而不得就要毁掉她吗？”
好像被刺了一下，痛楚立生。可她明明没有心的。
“嗤”
热血喷溅在手，滑腻，生腥，镜心所握匕首却稳定如生根，牢牢刺入蜃妖血肉纹丝不动。
冰蓝目中恍恍惚惚，显然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被信任之人捅伤。
“你……”更多的血液从她口中涌出，是和人一般无二的鲜红。
镜心端详着她：“你是妖物，尚且会哭会笑，会伤会痛，会爱会恨，”贴近对方脸颊，她轻轻道：“而我一介木偶，何谈情爱呢？”
“你、咳你从不用兵刃……”
“所以，你才对此毫无防备。”
手腕拧转，冷酷绞杀。
“烟岚无痕，黄泉再会吧。”
珍珠白的雾气随同呼吸而吐，倏而膨胀散开，映出红发浓紫的身影。倚花而坐，垂首微笑，一双鲜艳明净的眼眸，冷锐不存，缠绵悱恻地看过来，柔情万千。
镜心仰面痴痴望着她。
那闭着眼也能描摹出每一丝弧度轮廓的手掌探了过来，镜心不由自主地贴上去，眷念轻蹭，妄求一分温暖。
她多么想沉溺其中，永不醒来，可她心知肚明，第一次亲眼见到主人的双眼，还是主人为会面赤云染而取下封印。
这是，蜃气所化之幻象，是她心底的妄念。心有所执，便会为其所惑，不得清醒。
她舍不得挪开眼。
“军师此刻去追，她尚逃不远。”
声线平稳，口吻冷彻，听来毫无为幻象所迷的神思不属。雾气清寒，烟岚走脱便无后继之力，在魔焰火舌舔舐之下急速消亡，眼界骤暗，如有阴影倾覆而来。
“你说什么？”
蜃景幻象彻底消散，魔焰带来的高温也一同消失了，幽幽冷冷的气息包裹住周身，夜明珠散发出冷白的光，在地面拉出两道长长影子。
玄甲厚重，修罗魔魅，蓝氅束发的魔界军师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异世界的罗睺计都。
时隔日久，她又一次来到这陌生地域了。
一瞬恍悟一瞬迷，镜心无泪吃吃发笑，眼中有莫名狂乱执念，渐渐沉寂，凝定眼底。
她将染血的匕首收入袖中，缓缓起身，除了袖口前襟血迹未干，瞧来又是位端庄的贵女了。
“是你啊。”
罗睺计都上下打量她，沉吟后问：“你可是遇到什么事了？”
“我的事情自有抉择，”镜心轻描淡写带过，“你的事，是否有决断了？”
殿堂冷寂，他二人相对而立，罗睺计都又细细看过她，见镜心神容冷然无波，半晌，他微一颌首，郑重道：
“吾决意与天界联姻。”
镜心眼波一荡，慢吞吞道：“这也算个法子。”
罗睺计都目光灼灼，镜心对上他的视线毫不相让。
“不过，你修罗势强，拿下天界指日可待，到时整个天界都任你欲求，此刻联姻，就算是你娶了那柏麟，又何妨战火延烧。”
点一点头，罗睺计都并未反驳。
他有此念头并非一两日了，在陷入两难、焦头烂额的时候就愈发清晰，镜心三番两次把纠结难处点给他看，他更将此事前思后虑，琢磨了无数回。
“所以，是吾牝化女身，嫁入天界，为他永守天门。”
“……”
“什么？”
罗睺计都素来直白爽朗，说起自己嫁娶之事也是坦坦荡荡，可见得这总是洞悉人心，智珠在握的女子忽而露出震动神色，仿佛被从深重的水底拉上了岸，终于触到真实的边界，半是恍惚半是惊异，饶是他也不禁有些脸热起来。
他垂了垂眼帘，低声解释：“吾族雌雄双生，并无性别，成年之后，便可自行选择牝牡，修化男女。”
“……你愿意为他做到如此？”
修罗微感茫然。
牝化女身于他修罗一族是常事，镜心的的话听来倒似是他做了什么了不得的牺牲一样。
“以魔身守天界，已与叛族无异，你、要对亲族举刀吗？”
原来是说此事。
女子语调有几分古怪。罗喉计都并不知她为何频频出现，数度对自己流露真情，既像痛惜，又像同感，只能猜测大约她也有相似处境。他与柏麟为友，与修罗王为臣，与阖族为亲，但这些日子以来，却是这个莫名女子屡次把握住了他的心念。
他柔和了眉眼，眼瞳的轮廓愈显圆润，有纯良无辜之感。
“吾不会的。”
下颚微扬，漾开笑意，修罗琉璃样儿的眼珠顾盼生挥：“待吾入了天界，王与族人自然便晓得吾的心意，他们自会退兵的。”他微微歪头，是孩子般的狡黠，“反正他们都打不过吾。”
主人也是一样的。
就算早就凝定立场，两不相干，终究是割舍不下。
征战杀伐，魔化天下，是异度之魔的使命，是弃天帝贯彻于他们骨血当中的意志，主人无法劝阻，无意扭转，只想尽力保存魔界。罗睺计都亦是两不想伤，才另辟蹊径，想出这迂回法子。
她是人偶，纵使始终遵照世俗理念为人处事，又怎会真正在乎什么魔道对立，正邪不容，但在世人眼中，罗睺计都，银锽朱堇，皆是不容于族，却又无法舍弃于族。
一意孤行，强求一线转机，她/他能如愿以偿吗？
“那么，”镜心慢慢问道，“此时此刻，面对唾手可得的天界，他们怎会给你这个机会呢？”
“罗睺计都！”
殿门重重撞上墙，巨大的声响也盖不住来人怒喝。狂怒如暴风卷进殿来，修罗王怒不可遏，劈头就骂：“你竟然以力抗族，在天门之前强逼我等撤兵，你究竟是何居心！”
罗睺计都平静转身，直面修罗王怒火。
“吾愿牝化女身，嫁入天界，永修两界之好。”
“你、你说什么？！！”
冲击太过，修罗王脸色都扭曲了。
“你要嫁入天界？难道是要成为他天人助力，反逼亲族？那柏麟究竟怎么迷了你的心窍，你竟全不顾念同堂手足血亲，一味偏护于他！”
罗睺计都被他的话刺痛。他意欲平息战事，是他心愿和平，岂是单单只为柏麟。
“王上竟仍是如此看吾……”
“你还认我这个王吗！”修罗王冷笑，“就在一个时辰前，我等大破天门，马上便可屠尽天人，位主三界，可你罗睺计都竟然孤身入阵，阻拦大军，强逼我等撤兵，我看这个修罗之王该换你来做才对！”
罗睺计都毅然跪倒：“王上明鉴——”
“你是何人？”
先前狂怒无可抑制，修罗王的注意力全在罗睺计都身上，他这一矮下身去，修罗王才看见他身后还立着个娉婷倩影。
金绿服饰富丽逼人，浓丽绝艳的容颜在这暗色调的室内也似熠熠生辉，修罗王问话，她听若未闻，点漆似的眼眸只盯住罗睺计都。
“你已做到如此地步，何必再做无谓坚持。”
既然已经是离经叛道，背弃亲族，就干脆放弃所有底线，为爱抛却所有吧！
她的能量核心是否像人的脏器一样砰砰跳了起来，引发了她全身回路过载发热。
别再管正道魔界，别再顾虑她的心情感受，带她走！
抹掉她的痕迹，消除她的过往，再也无人能找到她！让她的眼从此只能看到你，让她的唇往后只能亲吻你，让她的心房唯一能留存的只有你！
“这就是我。”
罗睺计都挺起背脊，直面修罗王。
这就是你。
镜心轻轻念着，沸腾的心火一分分冷了下去。
若果真将你折断傲骨，禁锢独占，我就能得到想要的吗？
“哈哈哈……”
明明知晓，明明了解。那份情，那颗心，全都牵系在旁人身上，没有爱，连恨也得不到。
“柏麟修无情道，即便允准于你，也非出真情，而是利益交换。”
靠向正道又暗护魔界，纵使心意相通，那赤云染当真能心无芥蒂，不生疑窦？
“任何真情掺杂利益便不复纯粹，如此作为，更有逼婚之嫌，从今往后，你们再无法为友，也做不成爱人。”
一旦心生嫌隙，情会消磨，爱会冷熄。
“即便如此，你也定要走下去吗？”
“吾心意已决，百死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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