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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第一章花船

        正值人间三月,春江水暖,江水岸边一片繁灯亮盏,若星河落地。

        一艘三层的花船画舫自江岸东边缓缓驶来,停于江心,独立于天水之间。船上张灯结彩,船顶描着金漆,船柱皆是雕梁画栋,灯火下的船身亦被照的蒙蒙发亮。

        简惜夏独自一人站于三层船尾,她瘦弱的身躯就躲在灯火照不到的阴影里,此时正值春日,夜风中都透着酥骨的暖意,可她却觉着彻骨的寒。

        她是今晨才被带到这花船之上的,时隔多年,再次踏足京城土地,竟想不到是以这种方式。

        实际上从几岁时她便懂了,她这一生,或是注定要在冰天雪地里艰难行过,却从不想,在十七岁这年,竟被带到了这种地方——花船。

        她立于船尾,微一低头,便能见着江波一浪一浪的袭来,带着湿风,将投在水面的灯影打的残破不全,黑夜里的江水像是一个张开大嘴随时准备吞人的野兽,只瞧一眼,便能让人觉着心惊肉颤。

        她微闭上眼,便能想起八岁时的上元节,那时她还是全家人的掌上明珠,读的是诗书,穿的是绫罗,父亲在朝为官,母亲和蔼良善可这些东西,全都在一夜之间化为泡影,她只记得是上元节后的某一日,家中忽然来了很多官兵,她怕极了,只窝在母亲的怀中,母亲的泪水滴在她的发顶,自那日起,他们全家都被带离了京城,被流放到远在千里之外的古川。

        古川是梁朝的苦寒之地,亦是重犯流放之所,全年无夏,作物不生,鲜有晴天。

        也是那日起,无人再唤她一声“小姐”,而是以“夏奴”之称所替。

        她若天上的流星直直坠落,发配给了当地驻军府中为奴,连仆从都算不上,是为最下等的奴。

        那里每年流放过去的人都不少,亦有人伢子盯上,他们知那里不少都是官宦家中的女子,识书知理,偶尔买回几个模样不错的回来贩卖,转手便能赚个好价钱。

        而简惜夏,正是如此。

        即便少时在京城住过,却也从不晓得何为花船,可是如今真真的踏上,方知为何物。

        这般气派的大船,多为供显贵或是商贾取乐之所,船上的妓子,皆是她这般年轻女子。

        自她被带上船的那一刻起,她便知晓再无后路,她就是死,也不会就此沉落。

        眼皮睁开,她从旧时的记忆中醒过神来,眼前仍旧是深不见底的江水,身后亦有杂乱的琴声亦或是笑声传来,声声刺耳,像是无数根针刺扎入她的骨髓。

        她身子微微前倾,江风拂面,一股湿气扑来,这会儿站于高处独自望着漆黑的江水,她的心都在抖,上牙不停的打着下牙,她紧咬了牙关在心里给自己打气:“简惜夏,勇敢些,只要跳下去,一切都结束了,跳入江中,比跳入火坑要好上千百倍!”

        粉拳捏住,忽而松开抓上船板,就在抬腿跃下的一瞬间,被人扯着后衣襟重力一把扯了下来,随后重重摔在甲板上。

        她的手掌伏地,摩擦间破了皮,这会儿火辣辣的疼,尚未来得及从地上爬起,只听头顶一声喝骂声响起:“死丫头,敢跑到这里来寻死,胆子不小!告诉你,你既上了这花船生死就由不得你!”

        这声线让简惜夏感到绝望,他是这花船上的打手之一,当是在房里发现简惜夏不见了,便找到这里来。

        而后那打手朝木梯下其他人唤了两声:“别找了,这死丫头在这呢!”

        简惜夏艰难从地上爬起,抓着船板想要跳,却被那打手死死抓住,反手给了她一耳光,这一耳光打的她脑子嗡嗡作响,耳内一阵长鸣,嘴角沁出血来,透着一股咸腥之气。

        那打手显然没了什么耐性,用力扯了她道:“还想跳,我告诉你,你若是敢闹出动静来,惹了这船上的贵人们不高兴,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说罢,又将她重重推倒在地上,船板发出重重一声闷响。

        随之那打手又蹲下来,将她人拖走,此刻简惜夏眼前天旋地转,手臂却在胡乱挥舞,试图抓住她能够到的任何东西,可她这般力气,如何同那打手比得,无论如何挣扎亦是徒劳。

        ——

        花船三层最上间,太仆寺判寺事赵程量正跪伏于地上,脸色惨白,身子微抖,不过才初春的天气,他这会儿额头上已经蒙上一层细密的汗珠,积在一处便融在一起形成了两道水印,自额头上流淌下来。

        余光看见此时正架在他脖子上的长剑正闪着寒光,好似只要他轻动一下,便会立即人头落地。

        现下正高坐于他面前的是宁远侯陈岁寒,不过才二十出头的年纪,却已经成了朝中让人闻风丧胆的人物。

        他不仅在宁远侯去世后承袭爵位,且皇上对他十分看重,让他一手掌管天枢司。天枢司专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朝中各事独向皇上禀奏,唯听皇命差遣。

        起初朝中有不少人对他嗤之以鼻,可他治人手段狠辣,一旦落到他手里,用刑自不必说,他还曾当街将罪臣几乎劈成两半,旁余惨死在他手上的人不计其数。

        赵程量今日跪在他的面前,自知是因前日和朋友多喝了两杯,哪料酒后失言,竟脱口而出陈岁寒是老宁远侯的私生子一事,仅这一句,便让人探听了去,隔日陈岁寒便找了过来。

        他生平最恨的,就是旁人说他是私生子,即便这是京城人人皆知的事。

        今日陈岁寒看起来兴致不错,听得赵程量在花船上醉生梦死便带着人过来瞧瞧他,谁知才一发问,这赵程量便如同吓破了胆一般,跪下便再也站不起来。

        “鼠辈。”一声冷音自陈岁寒的鼻腔中传出,带着两分凉薄的讥笑。

        他宽长的眼尾微微带着寒意,似银刀铁剑。

        随意把玩着手中的折扇,玉骨生香,他微抬了眼皮,微扫了这房间,加之同样跪伏于地上的几个妓子,处处透着股惹人生厌的脂粉俗气,“赵大人真是好兴致,整日花天酒地,美人在怀。”

        “我陈岁寒活这么大,还从未来过这花船,今日倒是承了赵大人的福,也算见识了。”

        他语调越是无波,便越让赵程量感到恐惧,想当初陈岁寒于街上斩人时他亦在场,血腥的场面自不必说,更让人难以忘却的是那时的他满手的鲜血,脸上却挂着一抹森寒的笑。

        杀人于他,同杀鸡砍牛无异。

        赵程量心口窒了一瞬,才想着求饶,只见他长身于圆椅上坐起,随后又见他千云鹤的鞋靴在自己身侧顿住,只朝那手持长剑的护卫使了个眼色,而后大步出门去。

        前脚才踏出门口,只听身后噗一声响,随即有什么闷声倒地的声音传来,那几个妓子尖声叫起,一片混乱,却再也听不到赵程量的声音。

        陈岁寒冷笑一声,转弯行去。

        慢悠悠的才行了没几步路,便见着一壮汉正拖着一位姑娘朝楼梯行去,那壮汉没成想在这里能遇上人,一见了陈岁寒先是一愣,随即打量他一身非富即贵的装束,身子忙侧过一旁,有意挡了简惜夏,而后陪笑道:“让公子见笑了,新来的不听话,拦了您的路了。”

        “您先请。”

        陈岁寒冷眼瞧着,并未多言,提步向楼梯走去,谁知脚才踏上第一台阶,便觉着衣摆被人用力扯住,陈岁寒眉头一皱,用眼角瞄过去。

        那壮汉低下头去,只见此时那不知死活的简惜夏正死死攥着贵人的衣摆求呼道:“求你救救我!”

        声音中带着颤,两只下垂的眼角浮出泪珠子来。

        她也不知为何会抓着他,即便她明白,能来这花船的能是什么好人,可她现在已经什么都顾不得,哪怕是徒劳,她也不甘心想要一试。

        那壮汉一边咬牙切齿的用力掰开简惜夏的手指,一边挂着难看的笑脸同陈岁寒赔不是,最终他的衣摆自简惜夏的手中松落,归了原位。

        壮汉没好气的将简惜夏再次拖走,只听陈岁寒低道了句:“慢着。”

        仅这两个字,让简惜夏的目光怔了一刹,眼中燃起星点光亮。

        “公子您有什么吩咐?”壮汉问。

        陈岁寒踏上木阶的脚收回于平地,而后转身行过,他用手中的折扇支在壮汉的身前,将他推走,而后蹲下来,视线投在简惜夏的脸上。

        这处灯火明亮,陈岁寒用折扇托起她的下巴仔细端详,那一双垂眼中正含着泪,目珠黑亮,闪着微光。

        他瞧了片刻后,将折扇收回,清冷的面庞似笑非笑,“你是要留在这,还是要同我走?”

        有那么一瞬,简惜夏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恍了神,心都快跳到嗓子眼儿,一时捡不起该说的话,却抬手指了面前的人。

        而后只见陈岁寒嘴角勾起一抹寒笑,而后直起身来,丢给了她一句:“同我走吧。”

        轻飘飘的一句话,简惜夏却听的清楚,她忙从地上爬起,经了那壮汉的几番推搡在地,这会儿她的膝肘还疼着,一时起来有些费力,身子摇摇晃晃,好在扶了船柱才不至于摔倒。

        壮汉一见便不乐意了,虽说这花船上处处是显贵,可也不能将人随意说带走就带走,壮汉忙上前阻道:“公子,这可不成,她是我们船上的人,我可做不了主”

        话还未讲完,只见一柄长剑自后面前突然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他顿觉脖颈一凉,丝毫不知身后这手持长剑之人是何时冒出来的。

        护卫长宁刚才杀过人,这会儿剑身上的血迹还未完全擦净。

        壮汉整个人僵住,不敢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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