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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祭神大典


夏至日,祭鬼神,祈消灾。嘉橘园洒扫庭除待客至。

        微澜的水面上一艘巨船乘风驶来,周围船只识趣避让。一对衣着华丽的年轻男女走下甲板,身后的仆从侍女宛如长龙,甚至还跟着一支打扮奇异的巫师队伍。

        南楚无人不晓吴越钱氏的名头,只是想不到当家主人如此年轻:

        为首男子不过二十多岁,长身玉立、风流倜傥,精致的苏绣长袍上缀着紫玉;他身边的女孩儿也只十五六岁模样,一双眼眸顾盼神飞,雪白瓷肌上的娇美容颜不输盛夏灿阳。

        客人中不少是认识他们的,主动上前打招呼,男子停下脚步一一回应,前行的人流受到阻滞,后方队伍便开始响起切切嘈嘈的低语。

        沈修远把脸上厚重的面具掀开一条小缝,探头张望,压低声音呼唤,“师妹,师妹……”

        “你鬼叫什么!我就在你旁边!”赵锦拽住人的袖子,猛拉一把到跟前,尽量将声音阻断在宽袍广袖之间。

        凌冽的寒意从面具遮盖下袭来,沈修远缩了缩脑袋,微微挤出一丝讪笑,“哦原来你在这里啊,那啥……我就是想问下你的伤怎样,怕你坚持不住……”

        “死、不、了!”赵锦一阵恼火,碍于周围人群不好发作,按着肩膀把人推回原位置,“你老老实实待着,别给我拖后腿就行!”

        钱芊芊闻声回头,正好看见这一幕,这位尊贵的钱家小姐樱唇努起,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

        江淮见自家表妹如此,也跟着望过去,却未发现异样,“芊芊,怎么了?”

        “没什么。”钱芊芊收回视线,挽上身旁人的手臂,“表哥,我们进去吧。”

        ……

        寝宫中,婢女看着桌子上分毫未动的饭食有些为难,不知手中的是否还要继续放下。

        “无需更换了,我是不会吃的。”昭云泽虚弱地靠在床榻上,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都退下吧。”昭玉陵抬手挥退婢女,亲手盛了一碗鱼汤端到床边,“哥哥,你还是吃一点吧,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

        昭云泽扭头避开,一句话不说,晶莹泪珠挂在睫羽上,扑簌簌就要落下。

        “哥哥,你生我的气了吗。”昭玉陵轻轻吹着汤碗里漂浮的波澜,将脑袋垂下,像个犯错祈求原谅的孩子。

        “呵……”昭云泽嗤笑一声,脑海中浮现临别那天清晨赵锦刮着他的鼻子说很快回来的场景,然而再也没回来。

        本应该留守郢都的昭玉陵,恰好也在那一天出现在嘉橘园。如今天子下落不明,嘉橘园却大行舞乐,事实再明了不过。

        “我只问你,陛下现在在哪里?”昭云泽盯住眼前人,强忍着胃里一阵阵疼痛抽搐。

        “不知道。”对上质问的眼神,昭玉陵心里有些不舒服,手上搅弄着汤匙,他不咸不淡道,“我又不痴迷你那位陛下,怎知她的行踪。”

        明摆着揣着明白装糊涂,昭云泽一听就知道问不出什么了,又生气又失望,双眸绝望阖上,“你走吧,我不想见到你。”

        手中汤匙举了半天,呼唤也无人应声,昭玉陵发现人是真的生气了,莫名的烦躁在胸中燃烧,“哥哥,你就真的那么喜欢女帝吗?”

        “依我看她死了未尝不是好事,以后你也不用在她身边虚与委蛇委屈自己,你回来……”

        “啪!”

        一记清脆的耳光打在脸上,汤碗打翻,带着温度的汁液洒了一身,将明黄金丝线的绣蟒沾污,少年冷峻的容颜僵在当场。

        “你闭嘴!不准你胡说!”昭云泽切齿吼出,难掩哭腔,将人往外又推了几下,自己险些因为身体乏力栽下床去。

        昭玉陵下意识伸手去扶却被打开,半边脸上火辣辣地疼,胸中怒火腾然而起,他恨恨甩开手,“一个异族的女帝值得你这样吗,这才多久你就完全背弃南楚、背弃我们了!”

        “难怪朝臣都不看好你想要我做王储,如今看来你果然难堪重任!如此怯弱无能怎配我楚之国君!”

        “可我依然是名典册封的南楚世子。”昭云泽捂着心口爬起,无力去追究弟弟何时变得如此狂傲、野心勃勃,只是一瞬间突然平静下来,找到了与之抗衡的力量。

        “父王临终前并未换立王储,无论你如何想,这王位,只要我不让,就还不是你的!”

        少年挺拔的身姿如山间松柏,遮住窗外金黄跳跃的光线,一片阴影下,昭玉陵重新审视起床上坐着的人,这张脸庞一如既往温柔绝色,却透着打不破的坚定。

        “哥哥,你要与我为敌吗?”一抹嘲讽在嘴角勾起,昭玉陵反而笑了,“有点意思,我还以为你依然是那个单纯柔弱的小绵羊,如今倒让我期待了呢……”

        “昭、玉、陵。”昭云泽挺起腰脊,一字一字叫出少年名字,与生俱来的尊容由内而外散出,“是你,在与南楚未来的国君为敌!”

        “哦?”少年笑意更肆意,从容向前踱步,带着居高临下的压迫俯身凑近,“哥哥,未来二字可是带着变数的,何况……与国君为敌是我历来擅长之事。”

        冷冽的吐气顺着耳畔攀上脖颈,昭云泽不自在向后躲开,最后一句话中若有似无的诡异让他想起归楚后一些零碎片段。

        “你,你说什么……?”

        不等他探寻更多真相,少年已撤身离去,收起玩味的笑,目光在地上碎裂的碗片上停留一瞬又转回来,“哥哥,在这之前你最好别把自己饿死了,那样我是会失望的。”

        稳健的步伐一点点远去,寝宫门关上,昭云泽抓紧覆身的锦被颤抖不止,炎天暑日里生出一身冷汗,汗毛倒立。

        突然,他跳下床扑向桌子,抓起眼前已经没有温度的膳食塞进嘴里,泪水混着冷炙咀嚼,疼痛在胃中翻涌成更大的空洞,欲壑难平。

        “呜呜我不可以现在就死,不可以……”

        无论是为了飘摇欲倒的南楚,还是他生死未卜的爱人,他都要活下去。

        ……

        祭神台上,屈步蘅一身广袖鹤袍负手而立,清冷的眼眸带着睥睨万物的高傲。

        楚地大祭司的地位非同寻常,很多时候常与帝王合二为一,而她站在这个位置上,不动声色地宣示了霸权。

        巫乐声起,祭神大典从恭迎至尊上帝东皇太一始,巍峨庄严的祭台承载着冥冥众生对天地自然的敬畏,以舞悦神,以歌祝神,祈求神明庇佑。

        赵锦隐匿在陪祭巫觋中,发现这位楚地女君与自己认识的那个人不一样了,容颜还是那副容颜,神色与举止俨然换了一个人。

        以前的屈步蘅,从容克制,有礼有节,她聪慧机敏,却不肆意张扬,她从荆棘中一路走来,用柔弱的女子身躯扛起屈氏一族在南楚的威望。

        而此刻高台上站着的人,一张冷魇尊贵华美,淡漠疏离,少了对尘世的眷恋和慈悲,三分讥笑的唇角只有视众生为蝼蚁的无情。

        是什么让一个人急转突变,还是她原本就如此,以往良善的模样只是迷惑人的烟雾?

        这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赵锦百思不得其解的只有:屈步蘅的背叛因何而起。

        她不怀疑对方想杀自己的意图,不只是她,也许还有景逍遥、昭玉陵,倒不是说她有多招人恨,而是这个身份在这儿,站在南楚的立场上有想让她死的理由。

        但与景逍遥相处时她从不担忧自己的安危,不为别的,她知道景逍遥绝不会让她死在南楚境内,甚至还会不惜一切保护她的安危。

        她从景逍遥身上看到熟悉的影子,知他所谋为何,这也是她敢深入南楚腹地的原因。她以为屈步蘅也是如此,这份无所畏惧的底气源于对当权执政者权衡利弊的心理推敲。

        可是屈步蘅,让她意外了。

        或者说,她死了,屈步蘅能得到什么好处,且这项好处是她暂时想不起来的。

        沉浸在纷乱的思绪中,脚下步伐有些不稳,赵锦一不小心踩到前面男巫的脚后跟,一声“抱歉”差点说出口,她反应过来立刻捂住嘴巴。

        楚地祭祀的舞曲与北地踏歌有些许神似,但又不尽相同,少了欢乐明快的曲调,多了神秘的色彩和恢宏气势。

        年少时兼修的功课有所涉猎,为了潜入嘉橘园,赵锦下了一番功夫钻研,饶是如此实际上阵还有些手忙脚乱。

        所幸屈步蘅为了摆面子招的巫师数目不小,乌乌泱泱塞满了场地,使得她这个半吊子可以滥竽充数,只需跟着鼓点和前面的人,学个七八分相似足以。

        祭神典礼以一曲《礼魂》宣告结束,赵锦寻着机会开遛,嘉橘园她曾住过一段时间,虽不算完全熟悉,多少记得一些路径。

        远远缀在屈步蘅身后,一路向嘉橘园深处走进,但是跟至二道门时便被拦住了,她殷勤致歉谎称迷路,沿着外围花/径缓步盘旋试图寻找其他方法。

        身后一阵脚踩落花的细碎声响,有人慢慢靠近。

        赵锦以为是沈修远跟了上来,正想骂人转身一看不是,对方与她一样的装束,长发鬼面,身如玉树,是方才同场陪祭的巫师。

        来人脚步一顿,两人四目相对,面面相觑,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这个人不会是真迷路了吧?

        赵锦这样想着,那人却动了,停滞的脚步重新向她走来,然后……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抓住她的手腕,一言不发带着她往前走。

        “诶?”

        “跟我来。”

        简短的三个字,赵锦震惊之余满心欣喜,这个声音……还有这隐约眼熟的身形……

        “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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