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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宫宴


一路行至长杨宫,庭院内洒扫的宫女太监都吓了一跳,连忙跪下请安,玄凌也不看他们,只随口说了句起来。

        他在明瑟居正间左位坐下,我领六名宫女一并跪拜见过。他道了句“平身”,又将我扶起来,他没让我坐,我也不敢坐,便立在他身侧。月见立即奉上茶来。

        他喝了口茶,又将盖碗合上放回原处,道:“你院里这些能伺候得好吗?”

        我知他是看宝莺她们年纪太小,便回道:“宝莺和鸢羽儿年纪虽小,但勤快,手脚又麻利,院子里的花她两个照顾得很好。”

        “嗯,那便好。”他说完又来执我的手,道:“手这样凉,可是受寒了”

        我心道:明知故问,我鞋袜还湿着呢。嘴里却答:“臣妾不冷。”

        他温和道:“在朕面前不用逞强。刚刚吹了那么久的风,又淋了雪,你先换件衣裳,好好歇息,朕过两日再来看你。”

        我点头称是,跟随他走到宫门前,见宫外早停了一架明黄肩舆,几十个宫女内监并羽林护军如雕像般站着,见皇帝出来,才一齐跪下请了安。

        他坐上轿辇,又对我道:“回去吧,天冷得很,别在风里站着了。”

        我看他鼻尖微微泛红,便道:“陛下也吹了风,记得喝碗姜汤。”

        他笑了笑,道:“好。”

        待他出了清安门,我才转回屋里。刚换好鞋袜,韵嫔便来了。

        天已黑了,她却打扮得隆重:一身桃红的齐胸宫装,外面套了件薄薄的大袖衫,梳着堕马髻,戴了上次我送的并蒂海棠步摇,又插了几支雕花簪子,额边别了朵绒花芍药,头上满满当当。她一进来便左看右看。

        我起身向她请安:“韵嫔姐姐安。姐姐请坐。”

        她方才如梦初醒般“哦”了一声坐下,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桌上的姜汤,道:“妹妹方才出去了?”

        “嗯。”

        “雪下得这样大,妹妹怎么出门啊?”

        “请安回来时见风景甚好,便多看了两眼,不想下了大雪,等雪小了才回来的。”

        “哦……这样啊。方才我好像听见羽林军行过的声音,出门来看,却不见人,想来是我听错了。”

        我喝了口姜汤,道:“姐姐没有听错。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姐姐就来了。”

        她捏了捏手中的绣帕,道:“哦,那可真不巧呢。”

        我无话可说,咕噜咕噜将一碗汤喝完,她又坐了会儿,几次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道:“我想起今日的经书还未抄完,就先回去了,天怪冷的,妹妹不用送。”

        我道:“多谢姐姐体恤。雪天路滑,姐姐注意脚下。”

        她道:“哎。”

        我第二天一早起来便觉得头晕脑胀,鼻子也不通气,身上冷得打颤,脸却烫得不行的,青棠忙去请了太医,连着吃了十来天的药,如今才好全了。

        眉庄和魏姝说要来看我,向我道喜,我因病着也未见,生怕将病传给她二人,冬日本就容易受寒,得更小心些。

        皇帝说的过两日便过到了年二十九,李长扶着来的。

        宝鹃喜滋滋地来报,却把我吓了一跳,忙到明瑟居门口去接驾。玄凌见了我便伸手过来,我将手递给他,他一把握住我的手,道:“抓住你了。”

        我与李长一左一右地将他扶进去,玄凌看着清瘦,却也挺沉,将他安顿好,我已出了一身薄汗。

        皇帝静静坐在软榻上,也不知有几分醉意,我便对李长道:“公公辛苦了。陛下既已醉了,怎不在仪元殿歇下”

        李长笑道:“这是奴婢的本分,不敢说辛苦。陛下说与小主约好了,不能爽约。”

        我道:“陛下有心了。”

        “奴才在外头侯着,小主有事儿随时吩咐。”李长言毕便退到门外。

        我吩咐青棠打来热水为玄凌擦手,玄凌的手很是好看,掌心宽厚,十指修长,指甲圆润,我蹲在他面前仔细擦拭,待擦好一抬头,发现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眼神清明,并无醉意。

        我直起身子,问他:“陛下酒醒了吗?”

        “今日宴请众臣,多喝了几杯,一路走来倒是清醒不少。”他拍了拍软榻,“坐到朕身边来。”

        我将帕子放回盆里坐过去,玄凌摆了摆手,青棠恭敬退下。

        他将头靠在我肩上:“你这里熏的什么香,隐隐有兰花的香气,和你身上的味道一样。。”

        他的气息落在我脖颈处,我道:“是臣妾自己调来玩的,里头加了兰花。”

        “你倒是手巧,”玄凌道,“临近年关,事情太多,今日才得空过来,你生气了没有?”

        我柔声道:“陛下夙兴夜寐,操劳国事,实在是辛苦,臣妾不敢生气。”

        闻言他拍了拍我的手,又低头去看我桌上的绣绷,道:“喜欢猫”

        上面是两只小猫在嬉戏,一只纯白,一只橘黄,白猫压在黄猫肚皮上,黄猫咬着白猫的尾巴,两只小猫眼睛圆圆的,身子胖乎乎的,瞧着憨态可掬。不过,黄猫的身子还未绣完。

        我想到这两只猫打得不可开交的模样,微微一笑,道:“上次路过御花园,见它两个在玩闹,觉着可爱,便绣上了。”

        “打算做什么”

        “或是荷包或是香囊,还未想好。”

        “那若朕向选侍讨个荷包,选侍送是不送”

        我都未送过萧屹临荷包,且他只是一时兴起,我却很喜欢这张绣品,心里很是不愿,却又不能回绝,便轻声询问道:“猫虽可爱,但陛下是天之骄子,明日臣妾给陛下绣一个龙纹的荷包,好不好?”

        他“唔”了一声,道:“天晚了,选侍早些歇息吧。”

        说完抬脚就走,我忙随他到宫门口,没来得及拿披风,夜里风又大,寒风将我滑落下的碎发吹得飞起,又从领口吹进去,冷得我直哆嗦。

        我屈膝行礼,道:“恭送陛下。”

        他坐上肩與,临行前又低头看了看我,道:“你慢慢做。”

        等躺到被窝里,我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荷包,叹了口气,君心难测啊。

        第二日便是宫宴,前一日宴请文武官员,今日是各亲王和后妃,所以也算是家宴。

        按仪制,家宴设在后宫正门第一殿徽光殿,诸王与内外命妇皆在,太后南向升宝座,诸位太妃分坐两侧相陪。

        地平下自北而南,东西相对分别放近支亲贵、命妇和妃嫔的宴桌。宫规严谨,亲贵男子非重大节庆宴会不得与妃嫔见面同聚。但今日是年三十,皇家的团圆饭,自然也就不拘礼了。

        帝后的右下手是命妇、妃嫔。今日个个儿都打扮得喜庆,我穿了件水红色宫装,梳了双刀髻,插两支莲花簪子并一支流苏步摇,耳上是一对莲花耳环。

        甄嬛因在病中并未赴宴,我上位是谢常在,名为谢亭亭,与我同一届入宫的。听闻她身体羸弱,但今日都盛装出席,涂了脂粉,看不出来病态。

        我只瞧着她清丽动人:面庞小巧,殷桃口,柳叶眉,眉头微微蹙着,细腰盈盈一握,十指纤纤,手如柔荑。见我在看她便朝我微微一笑,面容一下子便明媚起来,果真是“亭亭玉立”。

        我下位是方采女,名方清珂,也是前几月入的宫,容貌不算出众,不过还挺温婉,就是有点畏畏缩缩的,许是第一次见这种大场面。

        左手下是亲贵与女眷命妇的座位。一列而下四张紫檀木大桌分别是岐山王玄洵、汝南王玄济、清河王玄清和平阳王玄汾。

        先皇七子二女,五皇子、七皇子和八皇女早薨。

        皇帝玄凌排行第四,与二皇女真宁长公主俱是当今太后所出。

        岐山王玄洵乃宜妃也就是现在的钦仁太妃所出,虽是长子,但个性庸懦,碌碌无为,只求做一名安享荣华的亲王。

        岐山王玄洵圆脸长眉,面色臃白,一团养尊处优的富贵气象。岐山王的王妃也是极美的,看上去比他年轻许多,想是正室王妃去世许久,这是新纳的续弦。

        汝南王玄济排行第三,乃玉厄夫人所出,玉厄夫人是博陵侯幼妹,隆庆十年博陵侯谋反,玉厄夫人深受牵连,无宠郁郁而死。

        玄济天生臂力过人,勇武善战,但是性格狷介,不为先皇所喜,一直到先皇死后才得了汝南王的封号,如今南征北战,立下不少军功,甚得玄凌的倚重。

        汝南王长得虎背熊腰,一双眸子常常散发着鹰隼般锐利的光芒,脸上也总是一种孤傲而冷淡的神情,看上去只觉寒气逼人。

        汝南王妃是慎阳侯的女儿贺氏,长得并不如何出色,看上去也柔弱,并无世家女子的骄矜,只静静含笑看着自己夫君,并不与旁人说话。

        玄济自小失了母妃,又不得父皇的宠爱,心肠冷硬狷介,是出了名的刚傲,可是对这位王妃却极是亲厚疼惜,几乎到了百依百顺的地步。为着这个缘故被人暗地里戏称为“畏妻丈夫”,倒也是一对诧叹的夫妻。

        清河王玄清排行第七,聪颖慧捷,又因其母妃舒贵妃的缘故,自幼甚得皇帝钟爱,数次有立他为太子的意思,只因舒贵妃的出身着实为世人所诟病,群臣一齐反对,只好不了了之。

        先帝驾崩之后舒贵妃自请出家出家,玄清便由素来与舒贵妃交好的琳妃也就是当今的太后抚养长大,与玄凌如同一母同胞,感情甚是厚密。

        玄清闲云野鹤,精于六艺,却独独不爱政事,整日与诗书为伴,器乐为伍,笛声更是京中一绝,人称“自在王爷。”

        平阳王玄汾是先皇幼子,如今才满十三岁。生母恩嫔出身卑微,曾是绣院一名针线上的织补宫女,先皇薨逝后虽进封了顺陈太妃,平阳王却是自小由五皇子的母亲庄和太妃抚养长大。

        这二人都尚未成亲,所以都没有携眷。

        帝后率妃嫔、皇子、帝姬进茶进酒,朝贺太后千秋万岁。贺毕,各自归位而坐。

        随后,由教坊编排,演了一出《九功舞》,舞者是六十四名童子,演奏时,他们随着乐曲舞动长袖、踢腿曳屣,好不活泼热闹,一派喜庆祥和之景象。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太后,虽然我的坐次离得甚远,看不清长相,但能感觉出她气度不凡。

        进宫这么久,我对太后的事迹也有所耳闻:

        我朝太后精干不让须眉,皇帝初登大宝尚且年幼,曾垂帘听政三年之久,从摄政王手中夺回王权,并亲手诛杀摄政王,株连其党羽,才有如今治世之相。

        只是摄政王一党清除殆尽之后,太后大病一场,想是心力交瘁,于是起了归隐颐养之意,从此除了重大的节庆之外,便长居颐宁宫闭门不出,专心理佛,再不插手朝廷及后宫之事,只把一切交予帝后处置。

        因此,对这个女人,我心里是很敬佩的。

        《九功舞》结束后,便换了柔和的曲调,太后与太妃们说笑,帝后偶尔也与之说几句话,恭敬有余,却少了温情。

        随后有宫人搬上一株红梅,华妃道:“今日大喜,正好梅花又开了,我瞧着甚是喜庆,便想拿来与太后、陛下和众亲王一同观赏。”

        太后语气柔和,道:“你倒有心。”

        我瞧着皇帝和皇后的脸色各异,不知喜怒,华妃倒是高兴,乐呵呵地去给玄凌敬酒。

        酒过三巡,我一抬头,皇帝已不在座上,不久,清河王说是不胜酒力,也出去了。大约两刻钟后,这二人才相继回来,少顷,众人给太后和皇帝跪安后便散了席。

        畅安宫在西六宫,与我并不顺道,且都饮了酒,雪天晚上路又不好走,因而与眉庄出了徽光殿便分道扬镳了,她往西,我往东。

        魏姝与我同住长杨宫,定是要一齐走的,她一路上也不说话,只低着头,十分乖巧地由我牵着走。

        突然听得有人叫我,转头一看,原是谢常在,她向魏姝行了一礼,我向她回了一礼,道:“谢常在安。”

        她小声道:“我想与你们一道回去,可不可以”

        谢常在声音柔柔弱弱的,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巴巴地看着我,我说不出拒绝的话,便笑道:“有何不可。请。”

        我们三人并排而行,魏姝非要走在中间,还要把头靠在我肩上,因她比我高一些,姿势很是别扭。

        谢亭亭见状道:“都说魏良媛与选侍感情深厚,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我只笑笑不说话。

        玉屏宫在长杨宫后面,到长杨宫门口我便和谢常在道别了,魏姝竟也抬起手挥了挥。

        谢亭亭轻声道:“我住在玉屏宫水云轩,良媛和选侍有空可以来坐坐。”

        “一定来。”

        我将魏姝送到绛雪轩,与她的贴身侍婢承影一道将她扶进暖阁。承影是魏姝的家生丫头,比魏姝还高壮些,瞧着还挺安心的,她向我行了一礼,道:“我家小主爱酒,酒量却不好,醉酒后更爱粘人,辛苦选侍了。”

        我道:“无事。良媛醉酒后不闹不吵,甚是乖巧可爱。”

        承影笑道:“若小姐知道选侍如此夸赞她,定高兴坏了。”

        我笑了笑。

        宫人打来热水给魏姝擦脸,我也便告辞了。

        沐浴后躺在床上,不免想到谢常在,按理说我如今品级不高,也未得皇帝宠爱,更看不出有多光明的前途,她为何会突然亲近我呢?瞧着她文文弱弱的,又那么漂亮,应当不会有什么坏心吧?

        子时的钟声敲了三下,将我从睡梦中惊醒,我迷迷糊糊地想,又过去一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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