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碗汤(六)
第六十四碗汤(六)
众人站在广场上大概等了一炷香的功夫,才看到一名身穿黑袍高大挺拔的男子出现,他并不怎么摆排场,一张俊秀的面孔上没什么表情,沉着冷肃,身后跟着数名仆佣。
听周边的人窃窃私语,千薰与凌峥才知道这位就是神剑山庄的庄主,沈峻。
此人看起来大约有三十岁左右,但却始终未曾娶妻,听说在本家抱了个孩子到膝下抚养,听着是有终身不娶的意思,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诸位今日光临敝庄,实在是让寒舍蓬荜生辉,神剑山庄的规矩诸位应当也晓得,有缘者,有能者,方可取走此剑。在下还有要事,便不奉陪了。”
说完,便如来时一般轻飘飘的去了,从头到尾停留的时间恐怕不到半刻钟。千薰一直仰头看着沈峻,只觉得此人目光深邃幽远,似乎藏着什么不可说的秘密一般。
她太能理解这种眼神了,就像是她自己,不也有过一段这样的时光么,只是秘密,最后都会被挖出来,然后毁灭掉。
干干净净的,什么都不留。
沈峻口中所谓的规矩,其实也就是比武。用神剑山庄的话来说,那就是武功不够高,即便和宝剑有缘,到了手上,也守不住。
打擂对千薰和凌峥而言都是前所未有的事情,那把剑对凌峥具有很强的诱惑力,所以他很坚定地告诉千薰:“师父,我要去打擂。”
千薰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她对于这世间万物是没有任何想法的,没有特别喜欢的,也没有特别想要得到的,能拥有固然是好,可不能拥有也没什么。看着凌峥打擂台,千薰背着琵琶坐在远处,和那些老江湖比起来,单论武功,凌峥并不输人,但经验上确实是有所欠缺,更何况对那柄宝剑虎视眈眈的大有人在,光是车轮战就足以让凌峥精疲力尽了。
而神剑山庄从来不管你们如何比武打擂,只要最后有赢了的那个人就足够。他们对于宝剑赠与何人这件事上实在是冷情的令人奇怪,因为人很多,千薰坐在角落里,背上的琵琶微微颤动,她将它抱到怀里,轻轻抚摸着上头的纹路。
琵琶似乎感受到她温柔的手指,从争鸣声逐渐变得安静下来,似是有了灵性。千薰以指轻拨琴弦,她看得出来凌峥有些焦急了,到底是半大的少年,此刻他面对的是以掌法闻名江湖的老前辈,久战不下导致情绪慌乱,用不了片刻怕是就要被打下来。
直到熟悉的琵琶声传来,就像是还在山谷中时,他在谷中练武,师父便坐在树上弹琴,琴声悠扬婉转,轻柔动人,可以从内心深处抚平他所有的躁动不安。凌峥深深吸了口气,对旁人来说这琵琶声似乎平平无奇,但对他而言便是救命的灵药,闭上眼睛复又睁开,便没了焦急慌张。
千薰没有去看擂台,轻轻拨动琴弦,她惯常弹的不是这个曲子,可若是想要抚平琵琶躁动,只有《白骨声》一首。
这首曲子像是用血肉弹出来的,单论曲调其实十分简单,可听到耳朵里便不是那个滋味,不曾受过伤的人不懂得其中奥妙,可对于千薰这样的人来说,这首曲子是勾起所有悲伤与煎熬的钥匙。
一切一切,从来都没有过去,仍然存在着,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如影随形的跟随着她的灵魂,直到她咽下最后一口气,也绝不会离她而去。
她拿不住的,留不下的,太多太多了。
即便是凌峥也有片刻出神,不明白师父为何突然弹这样一首。他跟师父在山谷中生活十年,甚少听她弹这个,可今日人声鼎沸,她却忽的弹奏起来,也不知是何道理。待要去问,眼前那人却将他缠住,凌峥心里记挂千薰,又被琴声抚慰了心神,出手极快,十招内便将缠了自己将近一个时辰的老江湖踢了下去,足尖一点跃到千薰身边,很是担心:“师父。”
千薰没有停下弹琴,只是对凌峥微微一笑,这时候两名身着白衣的婢女恭敬地走到她面前:“姑娘,我家小姐有请。”
琵琶声戛然而止,千薰扬眉问道:“你家小姐?”
“我家小姐听闻姑娘的琵琶声,心有所感,便让我二人前来请姑娘过去一叙。”左边的婢女福了个身,而后道,“那把剑也就属于姑娘了。”
正在打擂和准备上去的英雄们纷纷愣住了——等等,这距离开始才几个时辰,还不到中午呢就结束了?往常至少要持续个七八天啊!
千薰摇头道:“我可以把那把剑送人么?”
“既是属于姑娘的,自然由姑娘处置。”
千薰这才露出笑容,对凌峥道:“如愿以偿了。”
凌峥挠挠头,感觉有点太简单,简直要不知所措了。
在神剑山庄,没有人敢闹事,主人说宝剑属于谁那就属于谁,可出了神剑山庄—……那就各凭本事了,这对小情人年纪轻轻,又初出江湖,可比以前那些得宝的人好对付多了。
宝剑已经有主,众人内心不甘,也必须离开神剑山庄,只是真走假走,那就不得而知了。
师徒俩也没想到不用打擂台就是弹个琵琶都能成为有缘人,二人对视一眼,都觉得颇为奇怪,跟着婢女走了许久,在一个院子门口,婢女对凌峥行礼道:“这位公子请留步,我家小姐只见姑娘一人,公子还请随我到别处休息。”
凌峥拒绝:“我不——”
“没关系,你去吧。”千薰摸了摸他的头,少年已经比她高了,她现在得踮起脚尖才可以。
凌峥虽然心里不愿,却是很听千薰的话的,他一步三回头的走了,然后婢女才引着千薰走进院子。
神剑山庄整体肃穆且庄严,但这个院子却充满了诗情画意,通俗一点来说,那就是跟神剑山庄的其他地方不是一个画风。
小桥流水,假山磐石,曲径通幽,鲜花开得正艳,几乎是一进院子,千薰就看见了凉亭中正在和沈峻下棋的蓝衣美人。
她见到千薰便露出笑容,“姑娘便是弹曲子的人么?”
千薰与她见礼,然后和沈峻互相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正是。”
“姑娘的曲子实在是好听,让我一听便觉得,姑娘便是宝剑的有缘人,请姑娘过来,也是小女子奢求,敢问姑娘可否再将方才的曲子弹一遍?我与兄长,都十分想听。”说完她想起自己尚未自我介绍,不好意思道,“小女子姓沈,单名一个妩字,敢问姑娘芳名?”
“千薰。”
“姑娘的琵琶好生别致。”一直沉默的沈峻突然道。
千薰微微一笑,“不过俗物而已。”说着,她拈起一颗白子落下,棋局瞬间逆转,沈峻微微一愣,沈妩拍手笑道,“姑娘好厉害!我与兄长下了这么多年棋,可从未赢过他!”
千薰但笑不语,坐到石凳上,她将琵琶抱到怀里,轻轻抚摸着。沈妩的笑容逐渐消退,在她看来,与其说这位千薰姑娘是抚摸琵琶,倒不如说她是在抚摸自己的爱人,那样的眼神与表情……
明明还是轻快的气氛,可在第一声琵琶响起的时候就变了。
冷。
压抑。
悲伤。
以及说不出的荒芜,似乎整个人都被掏空了,没有灵魂没有心,剩下的全是痛苦的回忆,每个人都沉浸在里头,你逃不走,我跑不掉,彼此纠缠,互相折磨。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但死了也无法摆脱。
似乎有一具剔除了血肉的白骨坐在他们面前,张大着漆黑的嘴巴,诉说着它的故事。
有声亦无声,有形亦无形,你离开了,你解脱了,你重获新生,但我永远留在过去。
“不要弹了。”
千薰的手腕被沈峻攥住,他英俊的面容此刻显得极为苍白,这首曲子能够勾起人心底最不堪的记忆,以及——最不为人知的秘密。
千薰停了下来,沈妩娇容泛白,可反应却和沈峻完全相反:“我想听,姑娘可以继续吗?”
千薰手腕轻轻一翻便挣脱了沈峻,她神情淡然,琴弦的声音深沉而古朴,很难想象琵琶也可以发出这样的声音,只是这其中蕴含的千年的故事,又哪里是凡人能够接受得了的呢。
最后千薰也没把这个曲子弹完,因为如果她再继续下去的话,沈妩和沈峻就应该要崩溃了。
白骨声里充满了负面的悲哀与痛苦,听到这首曲子的人会忘记幸福,只有在忘川经历过千锤百炼的厉鬼才能依靠它活着,借由这样的痛让自己铭记某些东西。
沈妩最先起身,她几乎是落荒而逃的,沈峻坐在原地,双手握拳才勉强控制崩溃的心情,对千薰说:“姑娘还请在敝庄多留几日,我妹妹她……多年不与人来往,也没有朋友,还望姑娘——”
“我知道了。”千薰打断他的话,眼神落向下方。“我会留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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