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147)第廿一日 神权之困 脱困
九月二十六,辛卯日。
计五特别想喝酒。
隔壁的人犯不知害了什么病,一整夜捂着肚子喊痛,吵得计五通宵不得安眠,待隔壁终于安静下来,计五烦躁渐消,隗烟的笑又浮现眼前,无从消去。
计五无可救药地陷入孤独之中。
与隗烟一起时,计五无比心安,觉得活着的这一生值得,并从此害怕死亡。
“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的话,我还想这样再活一回。”
可是隗烟已死,再活不回来,计五眼前画面消散,隗烟临死前凄苦的笑化作碎片,散落在圉中的昏暗空间。
计五从想象的虚幻中醒转,草原、山峦、马匹、笑声全都消散,一同消散的还有计五伸手都抓不住、留不下的隗烟……
“先生,大人有请!”
一个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计五才惊觉身旁有人。
计五一向自许目力、耳力,之前沉浸在自己营造的虚妄之中,竟连身边来人也不曾察觉。
计五心中惕惕,问:“何事?”
问过计五才想起,这里是弼人府的圉中,而他是待决的人犯。弼人府的大人提审人犯,怎么轮到他来问“何事”?
谁知那人轻声答道:“大人只说相请,并未明说何事。”言语中竟是客气尊敬得很。
计五起身,跟在那人身后,出了木槛,走出几步,四周无人,那人解下计五手上的绳索,带计五近了另一间木槛之中。
木槛之中摆了一张破旧案几,案几后坐了一人,微胖,正是郑达。
见计五来,郑达连连招手:“来,坐!”
案几上有酒食,郑达显然在等人,见计五来,用钭舀了酒,推在计五面前:“在泞邑,你救了我一命,正要借这一碗酒答谢。”
计五揉了揉手腕,端起酒碗一饮而尽,笑道:“可是要行刑了?”
郑达也喝完,挥挥手腕,也笑:“那寒子的女儿还没有劫走你,怎么会就行刑?”
蒙间被计五算计,并非出于计五.他心思单纯,何曾有这样的计谋。
蒙间来劫圉时,计五听到外面嚷嚷不停,呼喝不断,过不多久,弼人府来了一人,要计五在圉中配合蒙间演了一场。
看着计五疑惑眼神,弼人府的人说,这些话是出于郑达临时授意,还说将计五关在弼人府,不过是右相的权宜之计。
计五想了想,按照来人所言,助蒙间“逃”了出去。
郑达料定寒嬉还会再来,计五却全无把握:“她真的还会来?”
“她会不会来我不知道,但她的人一定会来。”
“哦?大人这么有把握?”
“我安排人将杀父仇人的消息透给寒嬉,她得知你在弼人府,第一时间就派人来劫圉,可见其心切,一定要手刃了你,才能泄了心头愤恨。”郑达不邀计五,自顾喝了一碗,“因此,寒嬉得到‘确切’消息,一定会来。”
计五跟着喝了,主动取过酒钭,替郑达斟满,然后给自己斟满,一言不发再喝了一杯。
“隗烟呢?”
与计五、隗烟泞地一别,这次却只见到计五。上次郑达没想到寒嬉来得如此快,还未准备妥当,未得与计五详谈。郑达的意思,若能引来寒嬉,正好借机将计五放出弼人府,也算是完成右相交待的任务。
说到隗烟,计五不敢深想,端起碗,将酒一口喝干,不过片刻已经连尽三碗,酒意微微上头,一抹唇边残酒,淡淡道:“死了。”
郑达一惊,将才端起的就碗在案几上一顿,反问:“死了?”
大王着人去泞地核实寒燎死讯,去的人如何会在意与寒燎一同死去的奴隶和女乐坊的女子,因此并未回报,郑达知道寒燎死在计五手下,却不知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隗烟已死。
计五眼眶蕴泪,不愿让郑达看到,仰面看天,看圉中低矮的屋顶上扎得紧实的茅草。
郑达叹息:“樊氏兄弟,死了一个爱说话的弟弟,而今哥哥更讷言了。”
郑达没有直接说隗烟死得可惜可怜可叹,直接把话题引到樊品、樊替兄弟身上,“人生便是这样,不停告别,不停遇见,就是亲如兄弟,一样有告别的一天。”
“我从军的第一个什长,比我大一岁,他救过我,我也救过他,后来,我积累军功,一步步加官,当上了什长,当了他的百夫长,在军营中,他是我最好的兄弟,可以托付生死的那种。有次我带人百里奔袭,手下百人,只活下来我一个,他也死在战场上,我也低落了很久,但那又怎样,过了不到一个月,我一样和他人大口喝酒,大声说笑,只是偶尔想起他时,还有一丝难过。”
郑达重端起酒碗浅浅喝了一口:“可是你看,几年过去了,我已经能很轻松地说起他,那残存的一丝难过,早已被时间消磨光了。”
“不一样。我许她美好的未来,却没能给她未来,连着我自己的未来也没了。你的什长死了,但你们并没有共同期许的未来,你的官越做越大,还会有看重你的上官,会有更多忠心的下属。但隗烟不一样,樊品也不一样。”计五认真地看着郑达,“樊替死了,樊品的未来日子里再也不会有他,那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人。”
计五沉默了很久,终于有一滴泪从眼角悄然滴落,计五似是自语般低声说道:
“隗烟也是。”
郑达突然想到在他生活中一闪而过,却因为王子毒杀案重新回到他面前的芷儿,在战场上厮杀多年,郑达一直过着没有明天的日子,妇微将芷儿赐给他也不过短短的一天时间,然而有那么一刻,他竟然对未来有了些许期待。
只是郑达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期待什么。
或许只是期待在不用办案的日子,有一个家可以回,有一个人在等着他,不用每日与曾经的樊氏兄弟一样,在圉中随便觅一处无人的木槛,和衣度过一个个良宵?
郑达端起酒碗,无言在计五的碗上轻轻一磕,喝了一口,叹息一声。
二人各自想着心思,相对默然。
木槛之外一人来报,看一眼计五,对郑达报告:“外面有动静。”
二人对视一眼,郑达问:“来了?”
来人点头。
“准备好了?”
来人再次确认。
郑达轻轻一笑:“怕的就是他们不来。”
郑达转头对计五道,“你且在此等候,我去去就回。”
计五在木槛中,听到不远处的打斗声渐息,有人大喊:“有人劫圉,有人劫圉!”
不多时,喊声变成:“计五跑了,计五跑了!”由近及远,显然是追出弼人府去了。
计五苦笑,端起酒碗抿了一小口,明明自己还在弼人府好好的,怎么就跑了?
郑达笑呵呵进来,从计五手中接过酒碗,也不管是计五喝过的,咕嘟嘟一口喝完:“你跑了,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弼人府遍寻不着,只好当做计五已死,以后这世间再没有计五这一号人。”
“哎!你说,”郑达臂弯轻轻碰了一下计五,“以后我该叫你什么?”
计五茫然片刻,道:“我也不知道,下次请教甘盘大哥之后再说吧。”
郑达将酒斟满,递给计五,喟然道:“在伐羌之时,我遇到一个百夫长,他的名字叫思恩元节,元节是羌人的部落首领,与我们的族尹类似,我很奇怪他明明是商人,为什么有个羌人的名号。他告诉我,有一次他于敌对战,忽然就什么也不记得了,猛然醒来,正在与人砍杀。自己是谁,为何会出现在战场上,为何与人砍杀,他一概不知,只捉着与自己服饰不同的人一路厮杀。”
“后来呢?”郑达的故事果然引起了计五的好奇,问。
“他与人捉对厮杀,对敌之前先问人名号,直到他遇到了第一个知道名字的人,取了那人的性命,夺了那人的名号,从此他便叫思恩元节。”
“战场上总有知道他名字的同袍,没人告诉他,还是都已死绝?”
“那一场战斗,他异常勇猛,所向无敌,杀死对方元节,羌人溃败逃奔,可算是大获全胜,怎会死绝?”郑达示意计五喝了酒,“只是别人告诉他以前叫什么,他却执意不改,就用了他杀死的第一个知道名号的人的名号,从此便叫思恩元节了。”
“你的意思是,我可以学他?”
“他最后死在羌人手中,因为这个名号,他的存在被羌人视为耻辱,每战之中,他都承受了比旁人更多的刀刃兵锋,终于有一天,被羌人困在雪中,百人只活下来一个,羌人割了他的耳朵,留他一命回来报信,说羌人终于夺回思恩元节的名号。”
郑达放下酒碗,郑重看向计五:“这个结局并不好,我只是告诉你这个故事,学不学他,你自己决定。”
…………
…………
亚进的马车在右相府前停下,矮胖的亚进手扶车辕灵活跳下车,对匆匆赶来的羌奴挥挥手,示意羌奴退去一边,不待通报,径直进了大门。
亚进是相府常客,府卫知道亚进大人的脾性,不敢阻拦,只是跟着一路小跑,争取先亚进一步通传,以免惹来失职指摘。
“你准备用计五?”待屏退左右,亚进没头没尾问道。
“寒嬉劫圉的事你也听说了?”
“那女子张扬行事,不知收敛,目下王都贵氏哪家不在说起?”
右相心中满意,他要郑达放风出去,郑达果然办得不错。
亚进一贯粗大的嗓门忽然压低:“那个叫计五的,已经出了弼人府?”
“尚未。”右相简洁答道,“若是出来,还要借你府邸的一间房用。”
“计五能不能成?”
“他的射技在我看过的人中,无人能出其右。”
亚进大笑:“当年你的射技已经足够惊人,能得你如此评价,倒是引起我的好奇了。”
右相打断亚进笑声,缓缓道:“与他对射,便是当年的我,在加上你,皆非其敌。”
亚进笑到一半,被右相这句梗住,吃惊看着右相,随即释然,如此紧要之事,若非计五射技如神,右相怎么会用他?
愣了片刻之后,亚进道:“劝了你这么多年,你终于想通了。”
“想通了。”右相点头,“以前是怕史官手中刀笔,一旦做了,千百年后,犹有骂名!”
“怎么想通的?”亚进不是好奇之人,只是这个转变太过,亚进难免想一探究竟。
右相长长吁了一口气,双手在身上虚掸,似是身上有尘:“身前事都顾不了,谁还管什么身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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