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149)第廿一日 神权之困 觋宫
“冬日祭的尸位,你向余推荐子见,如今子见已经身故,何人适合?”大王的声音一日往常,沉沉中带着惯有的而疲惫。
“画儿。作为子见的弟弟,由他顶替子见最是合适。”
“敛,你还是信不过余啊!”大王叹息道,“自从画儿的册封典之后,你总是小心翼翼的,生恐行差踏错,余让画儿北向伐邛,就是为了向你表明我绝无立他为小王的意思,现在你又提起画儿,可不是在试探余?”
在亚进报告了侯虎、卫启传回的伐邛消息之后,大王将右相留下,问起冬日祭司祭的人选。
“余以为,能够司祭的人只有你。你无须试探余,余对你说过,画儿只是画儿,不是、也不会是小王。”大王看着右相,“上次你说,成儿新亡,你无心旁骛,余不勉强你,但这次不同,余的长子也是新亡,你是余的弟弟,要替余想想。”
“臣弟并非试探。”右相惶恐道,“只是委实难当此任。”
“冬日祭上还有很多事要与觋宫那个驼背商议,每念及此,余心中嫌恶难平。余想偷个懒,你去吧,你去最好。”
大王的疲惫愈加明显,这一句几乎是软语相求,右相心中一软,想起儿时点滴,差点脱口答应。
见右相久久不语,大王叹息一声:“当年我们兄弟四人,你与我乃一母所生,又年岁相近,最是亲密,当日盘庚帝曾说,兄弟相亲,便该如你我,这么多年过去了,盘庚帝在复庙受享也已二十年,然而岁月流逝,情分也随之流逝,你我兄弟终究是生分了。”
想起儿时种种,感慨中,大王也顾不得以余自称,你你我我说起,觉得说不出来的自在。
“何人司祭,终归是要经过大巫的,大王再如何嫌恶,与巫亘总是要见一面的。”
“你替余就不行?”大王突然发怒,声音顿时大了不少,吓得远远伺候的宫人一哆嗦,手中捧的白陶水碗差点打翻在地。
“非是臣弟不愿。国之大事,在戎与祀。冬日祭是一年中的头等重要的大事,需要决之于龟卜的。告于祖灵,祈求祖灵降下祸福,岂可假手他人?便是臣弟愿意,今日去觋宫,今日便有史官录之于册,写道:右相有不臣之举。”右相叉手行礼,对大王一揖:
“若大王信不过臣弟,臣弟愿随大王去觋宫。”
“你是余的右相,国事泰半交与你手,怎么无人劝解余不可假手他人?”大王余怒未消,语气仍是不善,“你是余的弟弟,冬日祭祖,不仅是国事,亦是家事。余之家事,何人敢置喙?”
右相不语,身在王室,家事便是国事,便是无人说话,只怕史官也要在竹简上写上一句“众臣不敢言”。
过了一阵,大王气消,终于叹息出声,道:“走吧,那个驼子每次不让余如意,看看这次他又能说什么!”
不说远,就说最近二旬,泞地田猎、伐邛、伐薄姑,巫亘蓍卜不吉,不能决之于龟卜,已经连续三次让大王感觉不爽。
王权与神权之间,始终存在着制衡,觋宫的存在,是王宫在长老会之外的最大掣肘,所有重大事项,并非决于大王的旨意,未经觋宫龟卜,大王的意旨出不了王宫。
更可恨的是,巫亘能够入主觋宫,成为商族的大巫,正是因为他当年的提携。
当年跪在他脚下乞求的那个巫亘。
忘恩负义,背弃君王,不明大义。
这是大王心中恨恨暗骂巫亘之时,经常用到的几个词。而宣之于口,大王为表明自己的不屑,不称呼巫亘之名,只以“驼子”相称。
在无意中得知妇息竟然曾与妇息有染之后,大王积累的怨气终于引发。
伐邛蓍卜不吉,大王对妇息说:“你去找那个驼子,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我只要结果,明天决之于龟卜。”
妇息去了,巫亘第二天就改了卜辞,先前的不吉变成了大吉。
看着龟甲上被火舔舐过后的裂纹,大王隐忍着,双拳紧握,掌心几乎要被指甲刺破。但大王什么话都没说,默默对龟甲一揖,转身出了觋宫。
直到伐薄冲那日,巫亘蓍卜的结果还是不吉,大王再也隐忍不下去了,勃然而怒,将巫亘与妇息之间的事挑明,要巫亘自己此去大巫的职务,离开觋宫。
然而时间已经过去数日,巫亘竟毫无反应,对大王在朝堂上的微咳听若未闻,每次议事完毕,不做丝毫停留,颤巍巍便出了王宫,留大王一人在案几之后咬牙暗骂。
今天去,就当着右相的面把该说的都说了吧。
这么多年的相处,大王相信右相,知道了也不会说出去。何况右相是至亲,不是外人,即便知道妇息的丑事也无妨。
一向注重颜面的大王心中悲叹,对右相道:“迟早你都会知道的。”
“知道什么?”右相微怔。
大王招呼右相同行,声音越发低沉:“走吧,去了自知。”
大王今日蓍卜很顺利,龟卜过后,大王从筮房走出来,对一直候在门外的右相道:“先祖有灵,冬日的司祭就是你了。”
大王优柔,谋多定少,这次却少有的语气坚定,说得不容辩驳,右相默默一躬,表示接受。
大王盯着腰身仍弓的右相,说道:“盘庚帝曾说,余思虑极多,却不善定夺,临终时曾对余说,‘敛多谋善断,国事宜交与他。’这么些年,我做到了,朝中大事,余从来听你的,这次该你听我的。”
“大王意旨,臣弟无有不从。”右相不能再保持沉默。
不说话可以是默认,也可能被认为是无言的抗拒,因此右相不得不说。
“画儿册封那天,王都盛传余将立画儿为小王。他们不知道,自从你当上右相,手中权力已经远超小王,不在余之下,岂是小王虚名可比?”
小王是明定的王位继承者,这一代,只阳甲帝为了明晰承续,立二弟盘庚为小王。盘庚及大王继位后,数十年间,未立小王。
“臣弟知道,臣弟惶恐。”
“这里只有余在,你勿需这般拘谨。”
脚步声渐远,兄弟君臣二人的对话声也在空旷的觋宫之内回响片刻,消散无形。
等大王一行走远,远处觋宫沉重大门开了又闭的声音传过来时,变得越发低沉且,巫亘才缓缓坐下,一动不动地盯着案几上的蓍草。
天色已暗了下来,整个觋宫,只有他的筮房还点着灯,周遭安静得没有一丝动静。不,还有偶尔蝙蝠掠过扇动翅膀的响动,提醒他这里不全是死寂,而是有生气的世界。
大王离开时脚步轻盈,而他却沉重如往常,静静坐在筮房,一动不动。
巫亘在回忆往事,从不知烦忧为何物的孩提时代,一直到刚刚发生的事。
往事历历,如此鲜活,却偏又触不可及。
他带着深深无奈,长长地叹一口气,取下油灯,用手护着,往自己的寝房走去。
寝房门口有个人,在廊柱的阴影下伫立着,将自己的影子掩在廊柱的阴影里。
巫亘把油灯往前举了几分,在油灯微弱的光照耀下,他依稀看到一张脸,一张熟悉的女人的脸。
他手抖了一下,滚烫的牛油洒在手上,烫得他几乎抓不稳手中的油灯。灯火跳跃,拉得女人的影子也随着跳跃。
“你老了。”女人叹息。
“你还是这么年轻。”他也叹息。
“上次我要来看你,他们说你精神不好,早早的便睡了。”女人道,声音幽幽。
巫亘沉默。
“我知道你只是不想见我。”女人说,有秋风从廊外吹来,女人走近,用手护住油灯,黄澄澄的光下,那手却更显得白皙耀眼。
“从那件事以后,你总躲着我。”女人的声音带着忧郁。
巫亘仰面看着走近的女人,那张仍是那么精致的脸,那久不曾见的魂牵梦萦的笑,那让他心神俱醉的……往事。
巫亘低头,收回思绪,朝着寝房走去,把油灯放在地上,在腰间摸出骨错,绞开门上的绳结,推开门。
女人拾起地上的油灯,小心地用手拦着风,抬脚进了门,然后照着门边,等巫亘进来。
“你不该来的。”他接过女人递过来的灯,看着转身关门的女人,“有些事,过去了,就该忘记。”
女人关好门,蹲下,面对着巫亘,笑嘻嘻的看着他,之前幽幽的神情顿时明媚起来。
“我不会忘记的。”女人说,“有些事,再过一个十六年,我也不会忘记的。”
“你是大王的女人,是整个大商的王后,你不该来这里。”巫亘觉得自己的话语如此无力,连自己也无法说服。口中在抗拒,心里却在欢呼跳跃。
这种心情在很久以前他也曾有过,那是他第一次骑上马背,在旷野奔驰,也是同样的紧张和雀跃。
那年,他才十一岁。
他看着女人那张几乎没有岁月痕迹的脸,隔了十六年,仍是那么美丽,鲜活……和可爱。
“我们第一次的时候,难道我就不是大王的女人吗?”女人低着头,几乎自语般,轻轻地在他耳边呢喃,声息动人,“那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那时候,你……你还没嫁给他。”巫亘再次感到自己辩驳的无力。
女人没有理会巫亘的话,道:“谁来尸位,需要祖灵的指引,谁来接位更需要祖灵指引。”
目前能接替大王之位的,第一当然还是右相,右相之后便是子画。只要不是右相继位,能顶上来的只有子画。右相继位,无论如何筮卜不能过。
妇息幽幽道:“我能不能入复庙,就靠你了。”
巫亘心中的默默祷告,对女人的要求,他在心里是拒绝的。
一切只能遵从祖灵的指示,而不是眼前这个女人,哪怕这个女人对他有着无比的诱惑。
“一切都要遵从祖灵的指引。”巫亘说,声音虚弱,几近呻吟。
女人的嘴贴得更近,呼吸声在他耳边响起,勾起巫亘沉睡已久的欲念:“可是,能指引世人的,是你,也只有你。”
女人故意说得缓慢,一句平常的话被分割开。
“敬慎天命!”巫亘眼观鼻、鼻观心,心中默念信条,道:
“天地有神,只有先祖英灵才能指引世人,不是我。”
妇息心中恚怒,脸上却笑意溶溶:“当年有人欺负我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人家挣扎不从,那人还抓得人家好几条血痕。”
“你摸摸,”女人拉过他的手,“现在这儿都还有一道再消不掉的印记呢。”
着手温润,巫亘脑子“轰”的一声,瞬间忘记了一切。
忘了这些年来的铭心坚持,忘了自己驼背后的自惭形秽,忘了他该矢志坚守的贞人誓言——只有眼前这张笑意溶溶的脸,只有那华丽衣裳下的无比诱惑,只有那一直想忘但总是萦怀的激情起伏。
他扑向女人,把头埋进女人怀中,四下搜寻,如婴儿在母亲的怀抱,用饥渴的嘴探寻甘甜的源头……
像一场梦,在梦里,他驾着小舟在波浪中跌宕起伏,他徒劳地划着桨叶,却逃不出漩流的吸引,朝着漩涡的中心坠落。在漩涡的中心,一个浪把他打落小舟,沉入水底……
他在水中游弋,水底的世界如此美妙,随着水流,水草用一种奇妙的方式轻抚他,缠绕他,让他忘了呼吸,忘了周围的一切,只想沉浸在着温柔的缠绕中……
他被卷入激流,在激流中挣扎、抗争,想要找到他的小舟,想要让头露出水面缓一口气,然而一切都是徒劳,他被卷入更急的湍流之中,只能更猛力地奋进,直到一浪高过一浪的浪头淹没了他,让他窒息,让他战栗……
梦醒时,巫亘侧躺在蔺草席上,女人站着,美丽小腿修长而纤细。
女人小心地整理着衣裳,脸色整肃,对还在沉醉的他说:“我立誓要进复庙,还望大巫成全。”
门吱呀一声打开,又吱呀一声关上。女人走了出去,身姿曼妙,步履轻盈。
我愚笨地以为那只是爱情,原来却只是一场交易!
巫亘躺在地上,想愤怒却愤怒不起来,身子僵硬,眼中有泪。
https://www.biqivge.cc/book/68916350/30302882.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biqivge.cc。笔趣阁手机版阅读网址:m.biqivge.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