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静水流深
陆齐光携着元宝,一前一后,悠哉哉地向前厅而去。
对于晁鸿祯此行的目的,她心中有数:无非是听她说喜欢名家书画,适才又在翰墨轩拍中了引烛居士的书迹,这便火急火燎地找她专程献宝来了。
二人才至前厅,晁鸿祯手执纸卷、来回踱步的身影便映入眼帘。
“晁小郎君。”陆齐光柔柔地唤。
她是日着一袭石榴色的红裙,绣纹并不繁复,双肩绕着一条轻纱织成的帔帛,剥掉平日里高高在上的贵气,瞧着尤其俏丽动人,又因才在茉莉花前呆上许久,足步也好似生香。
晁鸿祯回首,甫一看见陆齐光,眼睛便直勾勾地粘了上去。
他看重的是钱。为了钱,他并不在乎陆齐光处境如何。可若钱色两得,自然也是美事一桩。
“殿下。”晁鸿祯迎至陆齐光身前,“可叫我好等。”
陆齐光笑而不答。
恰有仆役前来奉茶,陆齐光顺手接过茶盘,向主位走去,而晁鸿祯则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将茶盘放于几上,曲指圈起茶壶的柄耳,徐徐为晁鸿祯斟了一杯。
“本宫向晁小郎君赔罪。”陆齐光捧起茶盏,向晁鸿祯递过去。
晁鸿祯忙放下手中的书卷,接过白瓷小杯,轻啜一口,一壁在陆齐光身侧坐了下来。
“本宫听闻……”陆齐光扫视那支书卷,漫不经心道,“定远侯府拍下了一幅珍奇的书迹?”
听陆齐光提到书迹,晁鸿祯记起正题来,反手就将那被搁在案上的书卷拿了起来。
“正是。”他洋洋自得,好似对赢得陆齐光的青睐成竹在胸,“上回殿下说,我的赠礼缺一点奇巧。这回我来,便是来为殿下献上这一点奇巧。”
他执起书卷的左右两端,捧在手中,恭恭敬敬地为陆齐光奉上:“殿下请看。”
陆齐光回首,与侍立身侧的元宝交换眼神。
元宝自晁鸿祯的手中接过书卷,退去几步,向着两人徐徐展开。
随着元宝的动作,青底白轴滚落,“静水流深”四字便如水落石出一般,慢慢显现出来。陆齐光侧眸看去,只觉这四字刚健有力,如铁画银钩,笔画之间锋芒毕露,确实有些名家风范。
陆齐光虽没见过牧怀之的字迹,却记得他曾说自己“有印鉴为证”。
此刻,她的视线在卷上逡巡一圈,都没找到何处落有印鉴,看来确实是假的。
她回头望了晁鸿祯一眼,正巧和对方沾沾自喜的目光对上。
看着面前这个不学无术的草包,陆齐光忽然生出些同情来:花了一千两金子,却买到了假货,还真以为自己能凭着这卷书迹讨她欢心呢。
她这股悲悯在心间过了一瞬,很快就因为晁鸿祯上一世落井下石的行径而荡然无存。
陆齐光欣喜道:“这是哪位名家的真迹?”
“是引烛居士。”晁鸿祯本想为引烛居士介绍一番,筹措了半天语言,却一点货也掏不出来,只得干笑两声,往价钱上炫耀道,“为殿下购置这一幅,足足花了定远侯府一千两金子。”
陆齐光拿捏着眸中的赞许,正要应和晁鸿祯,却见一名回事的小厮跑了进来。
“禀告殿下,镇国公府的牧小将军来了……”
小厮悄悄觑了一眼定远侯,挠了挠头,神色有些复杂。
“道是镇国公觅得了一幅引烛居士的字画,特遣将军来送给您。”
小厮这话一出,陆齐光当即扬眉,带着讶异望向了身旁的晁鸿祯。
晁鸿祯脸色迅速阴沉下来,却在与她对上目光时顿觉不妥、强行撑出一张笑面。他不欲让牧怀之抢了自己的风头,却也不好劝阻,只得低头盯着案上的茶盏。
“还挺巧。”陆齐光笑吟吟地转开视线,权当没看到,“请牧小将军进来吧。”
-
二人等候不多时,小厮便将牧怀之引进前厅。
雪似的身影映入眼帘,陆齐光看见牧怀之抬起头,与她目光交错。
他的神色仍与平素相同,利落、安静、无声,像在雪里翻滚、被扑扑染白的一片叶;而不论是元宝还是晁鸿祯,他的视线都没有在他们身上停留。
“见过殿下。”他向陆齐光行礼,将晁鸿祯撇在一边。
望着此情此景,晁鸿祯虽然生气,却也无可奈何。牧怀之官居三品,见到他理当行礼,可这“玉面修罗”是镇国公的长子,本也在朝中因冷傲而无人不知,自然是他动不得的。
陆齐光知晓晁鸿祯那点心事,轻轻一笑,走下主位。
她来到牧怀之面前,伸出手挽上他臂膀,虚虚地搀扶一把:“牧小将军快请起。”
“听说牧公托小将军,将引烛居士的墨宝赠送予我。”陆齐光盈盈坐回主位,又看向那神色阴晴不定的晁鸿祯,“巧得很,定远侯今也拍下了一幅引烛居士的书迹。”
牧怀之没有回应,只是抬头看向端着茶盏的晁鸿祯。
他眉宇一松,淡淡的嘲弄之意显露出来。
面对牧怀之挑衅似的眼神,晁鸿祯冷笑一声,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今日翰墨轩竞拍,镇国公府可是输了给我。”
在瓷器与木桌碰撞的声响消失之后,晁鸿祯先声夺人。
“都说引烛居士的墨宝千金难得,想不到镇国公府还有这等财力?”
牧怀之瞥了晁鸿祯一眼,别开头,似乎懒得与之多费口舌。
他向陆齐光探去目光,得到应允后,便将手中的书卷奉上前来。
相较于晁鸿祯的那幅书卷,自裱帧上看,牧怀之手中的倒是更加讲究——两端轴处选用通透晶莹的好玉,缠有双色织绫,纸张面料也是工艺复杂的花帘纸。
晁鸿祯嗤笑一声:“还望将军带来的墨宝,可不要是徒有其表的赝品。”
牧怀之不搭理晁鸿祯,抽去捆绑书卷的绶带,双手将其展开。
一看到卷中所写的内容,晁鸿祯顿时神色骤变,惊愕至极。
纸上正书四字——静水流深。
乍一看,这与元宝所持的那幅很是相似。可相较之下,牧怀之所持这幅书迹,笔势更加自如灵动,好似鸾跂鸿惊、渴骥奔泉,下笔之人收却笔锋锐意,更显出一种深藏不露的气度。
更重要的是,这一幅上留有朱红的篆印,可辨明“引烛居士”四字。
陆齐光面露讶色。她只知道牧怀之会亲自写一幅书卷、为她带来用作与晁鸿祯那幅的比较,却不曾料到,他竟然会故意选择与赝品一模一样的四个字!
牧怀之捉到陆齐光的注视,无声地微扬眉梢,像是在问:殿下可还满意?
当然满意。陆齐光可太满意了。
她回眸望向仍处震惊之中的晁鸿祯,眼波流转着些许委屈:“晁小郎君,这是?”
晁鸿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当即拍案而起,震得桌上的茶盏都抖动一下。
他面色涨红,眉毛倒竖,厉声喝道:“这是假的!”
陆齐光像是被他吓了一跳,窄肩一缩。
“你、你这么凶做什么?”她眼眶泛红,好像下一秒便要哭出来。
晁鸿祯吓着财神公主,顿时便自知失态,撇下牧怀之,冲着陆齐光低声哄道:“殿下,我今日带来的墨宝,是花了千两黄金才拍下的,一定是真的。”
牧怀之见晁鸿祯凑近陆齐光,眸中寒意更甚。
他低头,扫过一眼手中的书卷,云淡风轻地接道:“臣手中这幅,不过是自旧书坊内无意淘来,仅需二十文。想是家父受人欺骗,信以为真,才遣臣赠予殿下。”
陆齐光抽抽搭搭,轻轻揉着眼睛,泪痕颤颤地挂在面上。
她抬头,像只懵懂的小鹿,看看晁鸿祯那幅,又看看牧怀之那幅,左顾右盼,一时支吾。
接着,陆齐光故作惊讶地掩住半面,好像她现在才发现晁鸿祯那幅缺少了印鉴。
“晁鸿祯!”她柳眉蹙起,娇恼地拧着,“你睁大眼睛,给本宫看看!”
陆齐光起身,风风火火地来到牧怀之面前,伸出一指,点上朱红的篆印痕迹。
“这、这……”晁鸿祯不明就里地挠了挠头,“不就是个章吗?”
他满心满眼都是钱,哪怕藏品之中收有字画,也只是附庸风雅,自然不知道——大梁国凡是有名有号的书画名家,都会以自己的印鉴作为落款,更是辨别真伪的重要依据。
这话一出,听得元宝咯咯直笑,连牧怀之也微微扬起嘴角。
陆齐光也扑哧一笑,好像被晁鸿祯的蠢笨气得没了脾气,悠悠接话:“你定远侯好大的本事,花了千两黄金,讨来一幅连印鉴都没有的赝品,还不如牧公差人花那二十文呢。”
接着,隐隐泪光重现,陆齐光梨花带雨,容神凄楚。
她仍嫌自己惺惺作态的力度不够,自元宝手中躲过赝品,揉成一团,向着晁鸿祯身上一丢,又掩面扑入元宝怀中,哽咽道:“晁鸿祯,你的真心,竟是这样吗……”
元宝会意,揽过陆齐光,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清脆道:
“殿下暂时不想见客了。二位阁下,都请回吧。”
牧怀之知道陆齐光是装的,趁着陆齐光回身的空档,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像要将那发脾气的娇蛮小娘子烙入心底。他没多说什么,只放下真迹,作揖礼后,转身离去。
而那晁鸿祯,经过陆齐光一通怒骂,面红耳赤。
他抓起身上的书卷,正想砸往地上、踩上两脚。可他举起手臂时,却想起这赝品也花了他三千两黄金,一时又有些舍不得,只得灰溜溜地将它卷起来。
“殿下,我、我先走了……”他腆着脸,“改日我再……”
陆齐光只管呜呜地哭,元宝瞪了晁鸿祯一眼。
晁鸿祯没了辙,扭头便走。
-
牧怀之走出公主府,翻身上马。
他今日此行,简直是一箭三雕,令人尤其神清气爽:既能圆了陆齐光羞辱晁鸿祯的心愿,又能痛击情敌,还趁此机会见到了陆齐光掩面哭泣与生气恼怒的模样。
简直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幸亏他及时把握。
虽然牧怀之对陆齐光暗生的情愫并非因美貌而起,但他如今觉得,这美人一旦美起来了,那确实是嬉笑怒骂皆好看——他的小殿下,当真是一颦一笑都各有风情!
当然,他是决不忍心让她掉泪的。
每回一看见那双泫然欲泣的眼,他便有种将她紧紧拥入怀中的冲动。
不行啊,牧怀之,你要克制你自己!
坚定的意志又一次占了上风,牧怀之自余韵中脱身,便欲牵起缰绳、策马回府。
“牧兄留步!”一道声音喊住了他。
牧怀之偏首,发现晁鸿祯已来到他身边,满脸堆笑地搓着手。
他没下马,正坐于马背之上,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个不知死活、竟然还敢到他面前乱蹦的情场竞争者,眼神比寒冬腊月的坚冰还要淡漠。
“方才是我多有得罪。”晁鸿祯嘿嘿一笑,讨好道,“我于牧兄,有一事相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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