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生生不息(捉虫) “这笔账,该你来还……
宦官看着陆齐光, 呆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由于嗓音特殊,这位宦官已经是长乐公主生辰宴的“常客”,是专门诵读礼单的。可打他初见陆齐光至今, 还从没看见过——礼盒没打开, 长乐公主就先笑得跟朵花似的。
“怎么了?”见宦官怔愣, 陆齐光还当是流程出了什么差错, “礼单上没有吗?”
连她本人都不曾察觉到:她一张芙蓉面,已经满心满眼都是欢喜。
她知道, 自己对于牧怀之所赠的礼物很是期待。可她心里也明白,哪怕这股期待有千钧重量,她也只能表现出其中一分, 以免被有心人看去,搅乱她惩治仇人的全部计划。
所以,为了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望眼欲穿,陆齐光费了好大的劲去把控神情。
只可惜,一点作用没有。
少女藏在心尖、视如拱璧的喜欢,哪里藏得住呢。
好在陆齐光这样问,令宦官回过神来, 不至于叫场面凝滞太久。
他摇摇头,清了嗓,看了一眼木盒上的名字, 在礼单上找到对应的礼品, 先是皱眉, 才慢慢唱道:“怀化将军牧怀之……紫檀木栉具一只!”
陆齐光眸色一讶:竟然是——栉具?
不单是她,宴殿席间又一次慢出潮水般的窃窃私语声:
“镇国公的长子…送了长乐公主一把木梳?”
“发梳……未免也太过朴素。”
“长乐这般贵主,哪里会缺栉具?”
嘈杂的私语灌入耳朵, 陆齐光只听了个大概,没太上心。
毕竟,她惊讶的原因与席间群臣不尽相同。
陆齐光之所以面露讶色,是因她有一股强烈的直觉:这把紫檀木梳,是牧怀之亲手做的。
在此前的相处过程中,她已然发现,牧怀之虽是名武将,却也于铁甲银盔之下藏有别样的柔情,五花八门的本事更是技多不压身。
况且,她早就知道牧怀之一片冰心,凡是为她所准备的礼物,定会别出心裁。
不顾席间众人的窃窃议论,陆齐光低头,轻轻打开木盒的盖子。
木盒内铺有牙白色的锦缎,上用银线绣出简洁却细腻的桃花织纹,柔软得仿佛能盛下整夜的月光。一只小巧的紫檀木梳正躺在盒内,圆润得几乎没有棱角,可轻易容纳手中。
陆齐光将木梳取出,动作小心翼翼,生怕指甲会刮伤缎面。
接触她指腹的木梳分明是微凉的,可冥冥之中,陆齐光却好似有所感觉,自己正与谁指掌交缠,近到连对方的温度也尽数攫取。
她收紧手指,攥住紫檀木梳,抬起头,往人群中寻找牧怀之的身影。
就此,陆齐光与牧怀之视线相交。
她与牧怀之尚且有一定距离,难以细致地打量他此时的眉目。可纵然相隔二丈,她仍能清晰地辨出,他的目光尤其温柔,好像一泓倒映着月色的粼粼水波。
牧怀之当然也听到了周围人的议论。
可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坐在父亲身旁,挺直腰身,泰然地用无折的背脊迎接所有指摘。
正当陆齐光与牧怀之对视时,梁帝却突然开了口:“长乐。”
威严的帝王一手支颐,头颅歪斜,看上去兴致乏乏。他以眼风扫过陆齐光手中的木梳,不知作何想法,只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可还满意?”
陆齐光低眉,看了看手中的木梳,答道:“满意的,阿耶。”
她心下欢喜多、顾虑少,话已出口了,才觉得有些不妥,便添上一句,算是找补:“凡是我大梁臣民所赠,齐光都满意,也一定不会辱没此间心意。”
“嗯。”梁帝略一颔首,没留下多余的时间,便抬臂示意道,“开下一件吧。”
陆齐光应声:“是。”
为了避免引起麻烦,她仍按礼制与规章,将牧怀之所赠的木梳放回盒中,合上盖子。
接下来,就要开今夜的第三件贺礼了。
按照陆齐光原定的计划,这第三件贺礼,只能是晁鸿祯的。
陆齐光转头,将视线再度落于礼品堆前。
这些礼品盒外形类似,刻下名字时所用的技法也相对雷同,唯独一只木盒与众不同——那盒子的木仍是木,镶边仍是镶边,可刻字处却盖着一层薄薄的金粉,十分醒目。
几乎不用想,陆齐光便知,这木盒定是晁鸿祯的贺礼。
财大气粗、铺张浪费历来是他定远侯府的风格,不过,在府内众人悉数被关进天牢、绳之以法之前,今夜确实是他们享受财富的最后一夜。
陆齐光挽起袖口,只用了两根手指,将这只木盒夹在指尖,摘了出来。
“开这个。”她同宦官示意。
宦官也是个老江湖,甚至不必看木盒所刻的字,一看那金碧辉煌的粉末,就知道这送礼之人姓甚名谁。他对照着礼单,又唱道:“定远侯晁鸿祯,点翠玛瑙玉海棠仙桃纹金步摇!”
席间宾客倒吸凉气:又是玉石玛瑙,又是点翠镶纹,定远侯府确实有钱,也确实舍得。
晁鸿祯本人也坐在玉席之上。他见陆齐光挑中了自己的礼物,又自窃窃私语声中听出众人对他有畏有羡,眼神不由得轻慢起来,得意的滋味显而易见。
陆齐光自余光中瞥见晁鸿祯的动向,笑意冷却三分:像他这等丧尽天良的恶人,还当奢靡是种天大的享受;再者说来,若能用蝇头小利换来宫廷内库的所有宝藏,又有什么舍不得的?
她将那只木盒包在手中,没有立刻打开,盯着盒子多看了几眼。
若她交代牧怀之的事已顺利办妥,那么,她开盒之时,就是晁鸿祯的死期。
陆齐光忽然有些恍惚:为了这个时刻,她已经准备了太久,也为之付出了许多;如今复仇近在咫尺、胜利唾手可得,她反而有一种近乎缥缈的不真实感。
万幸,这一路走来,她并不孤独。
陆齐光稳住心神,将手掌覆上盒盖,缓缓将其打开。
映入眼帘的,是毫无裹饰的内盒。放置盒内顶端的,是一本薄薄的、熟悉的账簿,上书“秀音舫”三字,似乎还染着一股专属于烟花柳巷的脂粉味。
陆齐光大喜过望:成了!
她柳眉轻扬,粉唇微张,惊讶之姿浑然天成:“这、这是……什么?”
迎着包括梁帝在内的所有人的注视,她伸手摸入木盒之中,将盒内的物什囊括手中。
等等——陆齐光手腕一僵:怎么会有三本?!
她与牧怀之二人,不是只调查了济善米行与秀音舫吗?
难道定远侯府还有其他的营生?
可大庭广众之下,箭已在弦上,陆齐光不得不发。她只能将盒内的三本账本一并拿出,读书似地,捧在自己的面前。
甫一看见陆齐光手中的东西,晁鸿祯身躯立刻一僵,好似一盆冰水直灌颅顶。
陆齐光低头,念出第一本账簿内页上的字:“秀音舫账册及略人记册?”
她的声音充满疑惑,音量不大,却能让在场众人都听见。
陆齐光将第一本账册放至底部,随意翻了翻第二本簿子,选中其中一页,如法炮制地念出了上头的内容:“济善赌坊收入不济,送定远侯府银千两?”
这两本账册,都是她与牧怀之经过调查得来。
而她接下来取出的第三本账册,却是她从不曾见过的。
这本账册看上去平平无奇,封面上甚至没有任何题字。
她信手翻阅,发现这账簿内详细地记载着定远侯府收受贿的账目,大到奇珍异宝,小到一锭银子,任意挑选几页,官职、名字、具体数额无不悉数载明。
甚至连历年操持她生辰宴的刘尚书也赫然在列。
这到底是千真万确的记载,还是牧怀之为诈出定远侯而制造的伪物?
陆齐光心头发紧,只觉得手中沉甸甸的,像捧着一抔压城的山雨,随时可能将大梁吞没。
在此前的追查过程中,陆齐光已然发现,定远侯府勾结官员,为非作歹,百姓敢怒不敢言——大梁看似祥和的表面下,兴许早有国之将倾的兆头。
她忽然被莫大的悲愤笼罩,一根看不见的细线猝然悬上手腕。
在那细线的另一头,紧紧拴着大梁的命运。她的国早已与她密不可分。
现在,陆齐光又多了一件事要做。
她不光要给晁鸿祯最后一击,也要给那些狼狈为奸的佞臣最后一击。
她稳了稳心神,合上地第三本账册,当即编了一个名字:“定远侯府收赠各官员钱礼录?”
宴殿之内掀起轩然大波,偌大个宴饮场所顿时喧闹如菜市。文武百官有人面面相觑、不明就里,有人交头接耳、如坐针毡,更有心虚的,两眼一闭、当场晕死过去。
乱象顿生,主位上的梁帝眉头紧锁。
“这不是我送的贺礼!”晁鸿祯最先坐不住,猛然起身,“有人要害我!”
陆齐光不给晁鸿祯狡辩的机会,眉心微凝,问道:“可这是我自你的礼盒中拿出来的。定远侯难道是说,是我要害你?”
晁鸿祯本就同陆齐光没什么情分,此刻又急于自保,维持不住表面的冷静,说起话来都语无伦次:“当然不是,我怎么敢!你、公主怕是受人欺骗了!”
“是吗?”陆齐光神情困惑,回首将账册交给身旁愣住的宦官,示意对方将账册呈给梁帝,“可我看这内容写得头头是道,不如请阿耶过目,相信阿耶定有决断。”
眼看宦官趋步疾行、将要奉上账册,晁鸿祯顾不得体面,连滚带爬地赶上殿中,扑通一声,跪在了梁帝与皇后面前。
“陛下明鉴,不是我!”他慌不择路,一边叩首,一边慌乱地解释道,“这些与我无关啊!一定、一定是有人妒忌我,伪造的!就算是真的,我也毫不知情!”
“定远侯这样一说,我就想起来了。”陆齐光眸光一转,自怀中取出那张被她妥善保管的对合借据,“若那三本账簿与你无关,这张借据总与你有关了吧。”
陆齐光手腕一抖,将折叠起来的借据展开,令其暴露于众目之下。
“定远侯常说,若埋钱财于你先祖获赐的珊瑚玉树下,可一生二、二生四、生生不息。”陆齐光低眉,望向借据,徐徐接道,“六月我受封立府之初,曾将一文钱暂借予你,存在树下,与你立下这白纸黑字的借据,约定日后来取。”
陆齐光收声,走到晁鸿祯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瑟缩在地上的人。
“如今已一月有余,合计……”望着晁鸿祯面庞中那一簇因她而生的阴翳,她眉眼舒展,笑了起来,“共十亿七千三百七十四万文。”
不带丝毫怜悯,陆齐光一字一顿,补完了尚未出口的后话:
“定远侯,这笔账,该你来还给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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