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傲雪 差点意思。
陆玉英眉心微皱未消。
她没有应, 只是抱紧双臂,无声地注视着那只布团。
布团本就是牧怀之的一片衣襟,并不透光,在烛光映照下染上火色。它的边缘经过剑刃裁切, 冒着并不整齐的线头, 宛如野蛮生长的杂草。
从外观上, 几乎看不出这布团包着什么。
陆齐光知道, 陆玉英充满防备。
她也隐约能感觉到,这股防备并不是针对她的。她的长姐在罅隙里求生, 左右都没有出路,向上远无尽头,向下心有不甘, 索性就将自己关进冷漠与辛辣的外壳之中。
陆齐光没有收回手,真诚地望着陆玉英,明亮的眼眸透着执拗。
“阿姐。”她语气柔软,恳求似地,“你相信我不会害你,好不好?”
陆玉英沉默,搂住上臂的手指动了动。
陆齐光并猜不到陆玉英在想些什么。
她等待了一会儿, 才看见陆玉英谨慎地伸出了手。
细白的指尖最先触达,随后是指腹,慢慢地, 陆玉英用整个手掌, 从陆齐光的手中接过了布团, 单手拎着,将它的底部靠在身旁的几案上。
陆齐光环视一圈,忽然想起什么来, 连忙先声道:“等等!”
她找到梅阁内正燃烧的红烛,将它们一一吹灭。
室内顷刻暗了下来,陆齐光的双眼并不习惯。幸好,月色辉光如瀑,穿过竹林、照射进来,才让她顺利走回陆玉英身边。
她轻轻地拍了拍陆玉英的背:“好了。”
陆玉英没有回答。
陆齐光也不着急,只将双手背在身后,心下漾起浅浅的期待。
终于,陆玉英将信将疑地松开了握紧束口的手。
顷刻之间,十数只萤虫得以解放,好似烟火般飞向空中,点亮了辰星似的光芒——在昏暗的、红烛悉数熄灭的梅阁内,终于有了除月光之外的另一簇明火。
陆玉英呼吸一顿,目光追随飞萤而去。
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试图去触碰那些渺小又绚烂的光点。
“这是……”陆玉英有些迟疑,“萤虫?”
“是。”陆齐光的眼底镌着满室的萤光,“是不是很漂亮?”
一只萤火虫几乎飞上陆玉英的手指,努力振动着翅膀,照出她指尖处的一片肌肤。
她历来冷傲,常以刻薄与孤高示人,此刻却放下所有戒备,轻声呢喃:“真美……”
陆齐光眉眼弯弯。
她感觉自己与陆玉英的距离,似乎比从前近了一点。
或许,只要努力的话,可以再近一些。
陆齐光捏了捏自己的手心,驱散些微上涌的紧张感,试探性地开口道:“长姐知道,我平常爱玩乐,常常是不上进的……”
她等了一会儿,见陆玉英没有反驳,才续道:“往后我兴许还会发现什么新奇的玩意儿。到那时,我再和今日一样,拿来给长姐看,可好?”
陆玉英捉萤的手顿了顿。
“无聊。”她低声斥了一声,“你非要浪费光阴,我可管不了你。”
陆齐光眼前一亮:听这话的意思,陆玉英是同意了?
她这一世本就想悉心守护家人,原先还苦于与陆玉英关系尴尬,却没曾想,同陆玉英修复关系能进展如此顺利。
陆齐光喜出望外,激动之下,一把将陆玉英抱住:“多谢阿姐!”
“怎、怎么动手动脚的!”陆玉英浑身一僵,抗拒地推陆齐光的手臂,语无伦次起来,“陆齐光,你不尊长幼、没大没小!赶紧给我松开!”
陆齐光心情正好,不管陆玉英怎么说,她都不恼。
况且,她好像已经摸出几分长姐的性子:口是心非,爱捡些难听的话说,好像故意把人赶得远远的——这不跟牧怀之类似,都是个面冷心热的吗?
那倒好。她这辈子,最不怕面冷心热。
她依言撒了手,向四周环视一圈,见那些灯盏似的萤虫已飞上吊顶,汇成一条光带。她与陆玉英二人就置身这光带之下,甫一抬首,便可见星汉如许。
“长姐。”她转头看着身旁的陆玉英,“时辰不早,我回兰阁去了。”
陆玉英没有回话,只挥了挥手。
待到陆齐光的身影消失了,她才轻轻地抬起臂,像要伸手触摸上空的萤火。
“长姐。”
陆齐光的声音又冷不丁地冒了出来。
陆玉英手臂一缩,紧紧地揣在怀里,故作镇定道:“怎么?”
陆齐光自木门后探出一个脑袋,向陆玉英扬起唇角:“今宵好梦。”
-
避暑期间的后来两日日,陆齐光没再向外跑过。
先前与牧怀之同游蜀州,她已经玩得足够尽兴,没有旧地重游的必要。况且牧怀之确实有军务压身,不便再陪她出去,她就更没了外出的兴致。
她挂念贺松那三位妹妹,索性就老老实实地在清平宫内待着,等贺松将其余手稿送来。
直到蜀州避暑的最后一日,贺松才终于有了音讯。
元宝跑来通传时,陆齐光正站在鲤鱼池边,一边喂鱼,一边回忆着上一世关于居正卿的情报——她知道贺松与居正卿定有某种联系,只不过她还没想出来。
她洒光鱼食,指了指池边凉亭,示意元宝领贺松进来,自己则先到凉亭内坐着等待。
不一会儿,贺松就跟在元宝身后,来到了陆齐光面前。
虽然身处天家行宫,贺松的言行举止却仍与平常一样,大大咧咧、随心所欲。看见陆齐光,他只是挥了挥手中那叠皱皱巴巴的薄纸:“殿下。”
站在他身旁的元宝瞟了他一眼。
这人是哪里来的乡野村夫,见到公主都不知道行礼?
陆齐光见元宝神色古怪,扑哧一笑,将她招呼到身边来,低声宽慰道:“不要紧,此人历来如此。何时他礼数周正了,我反而才觉得奇怪呢。”
牧怀之已将贺松设局一事告诉过她,她心里清楚得很:贺松连她都敢算计,就更不用提什么礼节不礼节了。
只是他这种性格,若不改改,往后入仕了,保准得吃亏。
陆齐光走到贺松面前,接过手稿,随手翻看两下,见其中诗赋策论一应俱全,不由奇道:“你倒是涉猎很广,怎么什么都会写?”
贺松没有回答,有些走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元宝见状,拔高声音,不满道:“殿下问你话呢!”
“嗯?”贺松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哦,反正闲来无事,随意写着玩玩。”
陆齐光发现他心不在焉,想他历来吊儿郎当、行为落拓不羁,就也没太在意,只道:“这些手稿就暂时先放在我这儿,何时我看完了,再差人给你送回来。”
“既是借阅,自然要付你赁钱,不然我也良心不安。”她摆摆手,“贺小郎君,你且随元宝领钱去吧。”
-
元宝为贺松取来了事先备好的钱袋,便领着人向清平宫外走。
这一路上,贺松一句话也没说过。
元宝此前不曾与贺松接触,又因他不尊礼数而对他没有好感,还当他是因为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才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二人走了一会儿,转过一道回廊,迎面遇见了巡视宫内的牧怀之。
元宝妥帖地行礼道:“见过将军。”
牧怀之向元宝略一颔首,随后便瞧见了跟在她身后的贺松。
可贺松愣是没看见他。
牧怀之眉峰一挑,从中觉察出几分反常。
眼看元宝忍无可忍、将要发作,牧怀之率先开口:“由我来领他出去吧。”
元宝没想到牧怀之会主动请缨,愣了愣,看看贺松,又看看牧怀之,有些犹豫:“可这、这人是殿下……”
“我知道。”牧怀之淡声,“将他送走后,我自会向殿下禀报。”
得了牧怀之的承诺,元宝放下心来,干脆利落地行礼退下,也算甩开了一桩麻烦事。
面前领路的小娘子不见了,贺松才终于发现了立于身前的牧怀之。
只不过,他仍和方才一样心不在焉:“是你啊。”
牧怀之泰然,回身便走:“不然呢。”
换作是清平宫内除陆齐光与他以外的任何一人,贺松都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恣意散漫。
贺松知道牧怀之的言下之意,无言以对,只好跟上。
他心事重重地憋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似地,跟牧怀之搭话:“哎,牧兄,我向你打听点事儿啊,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话是这样说,可还没等牧怀之应答,贺松就急不可耐地接着说了下去:“我刚刚看见一位小娘子,生着一双顾盼生辉的瑞凤眼,气质如梅、凌寒傲雪,你可认得?”
牧怀之步伐顿了顿,很快就若无其事地继续走,没有立刻回话。
看牧怀之如此,贺松好像深受打击,小心翼翼道:“该不会……已经名花有主了?”
牧怀之无奈:“应当没有。”
瑞凤眼,凌寒傲雪——除了大公主陆玉英,还能有谁。
得此答复,如得定心丸,贺松顿时来了劲,方才那般魂不守舍的姿态也一扫而空。
他忙与牧怀之并肩前行,急不可耐地搓着手:“听牧兄话中的意思,应是与这位小娘子有些交情?你看我好歹也算一表人才,不若你帮我引荐引荐如何。”
牧怀之瞟了他一眼,沉吟道:“你……”
“怎么?”贺松两眼放光,“我不赖吧?”
牧怀之想了想陆玉英的脾气,摇摇头:“差点意思。”
何止一点,简直是十万八千里。
“有志者事竟成。”贺松不馁,“你说我差在哪儿,我改就完了嘛。”
好问题。牧怀之陷入了沉思。
陆玉英刻薄冷傲、落落寡合,又极其重视礼节尊卑。像贺松这等玩世不恭的野路子,估摸着还得修炼个一百年,才稍微能看到一线生机。
牧怀之得出结论,悲叹道:“哪儿都差点。”
像是不满意牧怀之总打击人,贺松撇撇嘴:“你能不能先说说她是谁?”
二人正说话间,牧怀之突然远远地瞥见,陆玉英恰好手捧一卷书,背靠枫树,垂眸阅读。他回头冲着贺松使了个眼色,示意道:“是她?”
贺松顺势望去,一看见陆玉英,顿时欣喜若狂,压低声音:“对,是她!”
牧怀之不动声色地揪住了蠢蠢欲动的贺松,免得人一个激动、直接跑到陆玉英面前做自我介绍。
“那是大公主。”他无奈道,“人不坏,但不好相与。”
“噢……”贺松得偿所愿,终于消停下来,愣是没把牧怀之后半句话听进去,喃喃道,“我还是第一回见到如此冰清玉洁、风华绝代的美人。”
牧怀之眼看贺松如此,心下暗自慨叹。
想当年他对陆齐光动心时,也是瞧她各处皆可爱。看贺松如痴如醉,恐怕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思及此,牧怀之对贺松越发感同身受,好心提示道:“大公主尚未立府,因而常居宫内。你身在蜀州,又与她身份有别,如欲成事,难免要多下功夫。”
“牧兄放心。”贺松斗志满满,“科举在即,我势在必得。”
他上下打量一番牧怀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正所谓‘饮水思源’,牧兄,你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就尽管直说。”
牧怀之回想起贺松针对陆齐光设的局,淡然地抽了抽眉:“不敢当,你别把源给堵了就好。”
“不过,若你当真有心……”
他顿了顿,嘴角上扬:“就在殿下与我成婚时,随意写些什么。”
去用你举世无双的文采告诉世人。
她与我,终于可做一对寻常的眷侣,于青天白日下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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