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石小九（四）

在云峰的时间好像过的很慢，尤其是那些和石小九待在一起的日子，沈璋竟过出了一种老夫少妻在山中隐居多年的荒谬感觉，当然石小九明显要比他多活那么几百年，但不管是容貌还是心性，都让沈璋觉得，自己是个拐骗未及笄小姑娘的无耻混蛋。他在云峰住了三年，这三年引人无限沉溺于安宁和平静，如果不是收到那封信，沈璋想，他应该会一直和石小九住在云峰，度过剩下的年岁与时光。

        第三年末尾，沈璋收到文星书局的令牌，石小九爱听话本故事，所以他虽未下山，却对出了很多畅销话本的文星非常熟悉。文星的话本质量最是上乘，且每一本的定价都比普通书局高出一倍，话本向来利薄，在高于市价一倍的情况下，文星依然在一年时间内迅速发展成了城中第一大书局，不说日进斗金，也是每日都顾客盈门，往来多为达官贵人的家眷亲属，城中都传书局老板来历不凡，沈璋却没想到，文星背后的老板就是他认识多年的至交好友安京王刘卯。刘卯邀请他下山为文星写话本，令牌夹在随同寄来的《沉鸳录》中，沈璋对这个故事再熟悉不过：身负冤案的主角方公子借话本讽刺时政，在民间掀起议论狂潮，贤明皇帝听闻后将其召进宫中问询，方公子最后沉冤昭雪，并与蒋小姐有情人终成眷属。令牌和话本，刘卯的意思沈璋再明白不过，又或者，第一次看到《沉鸳录》时，他就在等这一刻了，他内心深处残留的那撮火焰，藏在黑灰之下，等待复燃，现在，时机到了。

        沈璋本是春闱举子，少年意气风发，才华横溢，在春闱中一举拿下会元，前途一片光明，又与安京王交好，备受瞩目，可以说是诸贡士中最热门的夺魁人选。但谁也没想到的是，一场无妄之灾之后，沈璋的仕途被断的干干净净，就连小命都差点不明不白的交代在了京城。

        当朝左相的小女婿李防，长得一副好面孔，实际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记仇且睚眦必报。当初，李防凭着一张脸和几分才华哄得左相小女非他不嫁，借此搭上了左相的关系，一路高升，仕途畅达，但他最忌讳别人说他是靠女人上位，众人忌惮左相锋芒，不敢把这些事摆在明面上，只敢私下里小声议论两句，沈璋初来京城，一没钱，二没关系，自然不知京城这些的人情世故里的弯弯绕绕，照他的脾气和秉性，他也不屑去经营这些关系。某日他与安京王约好在茶楼一聚，沈璋早到了半个时辰，正遇上说书先生在讲一个无名小卒因为娶了侯门贵女，凭姻亲关系，一路过关斩将，最终官拜宰相的故事。听书的三两凑到一起闲聊，天南地北的瞎侃，谈兴上来了，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是以就有人议论起了李防的那档子事儿。要说这沈璋可能真的是命里缺了点好运气，那天，李防也约了人在茶楼，刚出包厢就听见了议论他靠姻亲攀左相高枝的声儿，他心头火气，下楼时正和沈璋对上，在气头上，李防本就失了平日伪装出的宽和大度，看谁都像是在嘲讽他，这下眼神对上了，他更觉得沈璋眼里充满了明晃晃的侮辱。李防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可怜啥也没说，甚至连李防是谁都不知道的沈璋刚一出茶楼，就被李防的人拉进偏僻巷尾给毒打了一顿。奄奄一息的沈璋直到傍晚才被安京王的人找到，李防派出的人专往他脸上招呼，一张端端正正的俊脸被打得面目全非，刘卯要去找李防算账，又得知五城兵马司的人被李防打点过，对被打的沈璋视而不见，霎时气血上涌，怒气翻腾，恨不得马上提刀冲到李防府上去，多亏下面人阻拦，否则必然掀起一场风波。

        没等王府这边有什么反应，左相突然在朝堂上告了安京王一状，说安京王受春闱举子怂恿，派人大闹兵马司，殴打朝廷命官。圣上宠爱自己唯一的亲兄弟，朝臣尽知，平白无故没人去触安京王的锋芒，左相不是糊涂人，是以他告安京王的这一状，摆明了是冲那春闱举子去的，或许连带着也想下一下安京王的面子罢了。只论殴打一事，就算刘卯真打了，圣上也能在朝堂上敷衍过去，但如果涉及到举子怂恿，那就不只是皇家颜面的问题了，此事不深究便罢，要是有人用心险恶，故意利用，指不定就给安京王扣上什么结党营私、科场舞弊的罪名了，本朝对营私舞弊深恶痛绝，绝不姑息，圣上再怎么宠爱亲兄弟，也绝不会在这种事上为其开脱。左相告状了，刘卯也不是傻的，当即就反将了一军，控告左相纵容女婿当街行凶、蓄养兵士，意图谋反，二人话里都有夸大的部分，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又都拿不出什么关键证据能证明自己的话，在圣上的调停和裁断下，这场告状风波不了了之。

        事情发展到这儿，本以为已经告一段落，却不想再起波澜。殿试中沈璋对答入流，被点为探花，没成想鹿鸣宴开始前有人写匿名信举报主考官赵震泄露并买卖考题，沈璋春闱拿下魁首的文章是赵震极力推举的，举报信一出，很难让人不对沈璋这个探花产生怀疑，赵震被抓了起来，圣上命三法司严加审问，很快，一份按有赵震手印的供词被送到了圣上手中，供词里赵震承认了泄漏和买卖考题的罪状，结尾还列出了向他购买过考题的举子名单，沈璋赫然在列。审问结果一出，圣上震怒，当朝宣布春闱和殿试的所有成绩一律作废，择定一月后重考一次，沈璋则被关进大牢接受三法司调查。不管经历怎样的严刑拷打，沈璋都绝不承认自己没做过的事，不担这莫须有的罪名，他在牢里受尽折磨，旧伤又添新伤，本就是个不怎么健壮的文弱书生，一番磋磨下来，人都快没了，最后还是靠刘卯在暗中打点才勉强捡回一条命来。刘卯认识沈璋多年，了解沈璋的为人，更知道沈璋的才华，他不至于更不会做出买考题的事来，于是进宫找兄长理论，却被圣上下令禁足王府，在沈璋案终结前不准踏出王府半步，最终沈璋被屈打成招，圣上担忧安京王，又说念在沈璋是初犯的份上，判沈璋杖五十，永不录用。

        这五十大板让沈璋在床上足足休养了一年多，这期间，刘卯因此事与圣上赌气，再未进过皇宫，一心往沈璋那里跑，吩咐人忙前忙后替沈璋治伤。伤好后，沈璋整日闷在家里，郁郁寡欢，一幅死了老子娘的样子，刘卯看他要死不活的，也不知如何开解，毕竟这种冤案落到谁身上，谁都想不通，最后他实在看不下去了，硬拉着沈璋去京郊云峰散心，美名其曰观赏秋日胜景。云峰位于京郊，山林葱郁，风景秀美，半山之上终年浸在乳白的浓雾里，看不清实貌，半山之下则种满了枫树，一到深秋，漫山的红枫那叫一个漂亮。许是云峰景致确实赏心悦目，沈璋在漫山红叶中渐渐放下了，脑子里不再想跟科举有关的任何事情，他决定在云峰住下，后半生就清静平淡的过。安京王知道沈璋已有心灰意冷的趋势，他虽担忧却也无计可施，只能期望云峰的美景能让他慢慢走出舞弊案的阴影，有朝一日重整旗鼓，杀回京城。

        那日沈璋从王府出来后直奔云峰，却扑了个空，石小九正赶去刘卯说的榆林巷，机缘巧合下正好错过，一个等在云峰，一个守在城里，谁都没走，脾气上来了这一人一妖脑子都轴，一心守在原地不肯离开半步。两天后，沈璋下山，给文星的稿子不能再拖了，走前他本想给小九留个字条，可小九贪玩一直没学会认字，有字条也看不明白，只好作罢，书局那边关系着他和安京王的计划，万万不可拖延。既已决定再次下山，沈璋便一定要彻底了结断送他仕途的舞弊案，一是向天下证明自己的清白，二是得回三年前就该得到的荣光，应试春闱本是为了实现心中的济世抱负，他的抱负还未施展，他的才华尚待匣中，苦读十年，最终只得到这样一个结局，他如何能甘心。至于小九，等此间事了，他亲口再向她解释，她那么喜欢方公子的故事，应该能理解他吧，解释清楚后再向她提亲，人妖殊途又如何，《沉鸳录》的结局，他有信心实现在他和小九身上。

        石小九从榆林巷一路找过去终于还是找到了沈璋租下的宅子，敲门没人应，两边宅子都是空的，她也不知道该继续问谁了，只好死等在门口，石小九面上虽被怒气覆盖着，心里却是浓浓的失落。她天生一块灵石，妖心也是石头化成，石心本死寂，可喜欢上沈璋后，那颗石心就活跃了起来，有力地跳动，和沈璋胸腔里那颗人心别无二致，此时此刻，那颗长出血肉的石心正因失落而跳，沈璋不该偷偷下山，更不该骗她。

        姐姐曾在月光下轻抚小九的头发，眼含悲伤，说妖不该动心，尤其不该对凡人动心，凡人命短，转身就入下一个轮回了，只剩下寿数绵长的妖还记得那些曾有过的花前月下和浓情蜜意，那时的小九不懂姐姐在说什么，也不懂姐姐眼中的悲伤从何而来，她怎么问，姐姐都不再说话，只用一双盈满了悲伤的眼睛回答她。姐姐经常下山，起初小九不知姐姐下山做什么，有一次她偷偷跟在姐姐后面，发现她总去山下同一处找同一个凡人，小九看到姐姐和那凡人在一起时脸上总挂着欣喜的笑容，以至于连她就在身后不远也没有发现。可三个多月后，小九怎么等也等不到姐姐下山了，不仅不下山了，连带着对她也没了以前那么关切，整日只是看着山下的方向发呆，面对这种变化，小九笃定与山下那个凡人脱不了关系。后来话本听多了，小九渐渐有了自己的猜测，定是那凡人当面对着姐姐甜言蜜语，骗走了姐姐的一颗芳心，然后又始乱终弃，话本里都说这种男人负心薄幸，小九越猜越笃信，甚至心中开始为姐姐感到不值。小九想找那凡人算账，却不敢贸然下山，妖不能长时间离开自己生活的山域在凡间逗留，姐姐总是这样说，却从来没告诉她长时间逗留凡间的后果，小九一向很听姐姐的话，若不是因为沈璋，她定不会离开云峰。

        小九在榆林巷等不到沈璋，脑中莫名想起那个凡人，干等也是等，边走边等也是等，小九干脆凭着记忆去找，教训那薄幸人一顿也算为姐姐出一口气。可小九找到记忆中的地方时，却只看到一座久无人居的空屋子，檐下的牌匾已经挂满了蜘蛛网，匾上的方块记号覆盖在厚厚的灰尘之下，根本看不清原本的字迹走向。

        “请问——”小九拦住一个过路的大婶，“这间屋子原来是不是住了一个男人，叫什么‘阿靖’，大概这么高的样子？”

        “你说穆靖啊，他早就死了。”

        “死了？”

        “是啊，都死三年多了。他家就剩他一个，人还挺不错的，有一年农忙还帮过我们家忙呢，就是这么个大活人，竟生生被雷给劈死了，你说造不造孽，啧啧，也不知道是不是得罪了天上的雷神，死的太惨了。”

        “我还听说啊，”大婶靠近小九，声音故意压低了一些，好像在顾及什么，“穆靖和一个妖女来往密切，就是那妖女害死了他，生生吸干了他的精气，还降下天雷毁尸灭迹，也有说是妖女先引雷劈死穆靖，再带走他的尸体回去练妖法。小姑娘你还别不信，是有人看到了才这么说的，我也相信是妖女害死了穆靖，你想啊，有人看到雷劈死穆靖时，旁边站了个漂亮女人，雷只劈穆靖，那女人却安然无事，不是妖女是什么，唉，真是可惜了，那么好个小伙子。”

        小九听了这话，心中掀起轩然大波，她想起了姐姐，妖的直觉告诉她，那个漂亮女人一定是姐姐。

        这时，天边突然涌起一大片浓云，翻滚着朝石小九的方向聚拢而来，隐隐可见云间缠绕着若有若无的银线，小九看到了那片浓云，是，是雷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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