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筠禾
又开始下雪了,筠禾撑着一把纸伞,绣花的缎鞋轻轻踏过地面,雪白之上只留下些淡淡的影子,几不可察,她一直在这里徘徊,来来回回,没个目标。筠禾是新亡魂,死了刚有两个时辰,按理说,两个时辰完全足够一个新亡魂完成从奈何桥走到转世井的所有步骤了,可冥界生乱,负责在桥头引渡的孟婆不知何故擅离职守,亡魂投胎的程序被迫中断,奈何桥直到现在也没出现在筠禾面前,她只好在城门口——她的殒命之处反复徘徊,孤魂一个,也没个冥府的神官来理理她,不知道还要在这里游荡多久,不过她也不是很急。
这会儿临近深夜,原本围着看热闹的人们早都在家睡熟了,连守夜的城门守卫都一幅昏昏欲睡的模样,筠禾毫不怀疑此时若有人经过,他们必反应不过来。她凑在其中一个守卫面前,朝他脸上吹气,守护感觉面上有股微风拂过,眼都没睁一下,伸手挠了挠,没什么发现,又恢复成困倦的模样,筠禾觉得有些好玩,又去逗弄另一个守卫,换着换着来,玩得不亦乐乎。没成想,不知不觉中城门无声无息打开了个小口子,有人慢慢走了出来。两个守卫陷入沉睡,筠禾停止了捉弄守卫的行为,伞下因死亡而无光的眼神凝聚到了那人身上,一直看着那道身影往前走,等他走出去一段距离,筠禾才跟了上去,他穿的一身黑,锦缎黑袍,脚上蹬了一双绣云样暗纹的黑靴,手里照常攥着他那把不离手的白玉骨扇,黑的一对比,在天色掩映下,白玉骨扇映衬出微弱的白光。
这样冷的天气出门连件保暖的大氅都没披,筠禾心里第一个闪过的是这个念头。
那人一直走到她生前倒下的地方,雪地上的血迹早已干涸,他双眼无神,只是紧紧盯着地上黯淡的血色,慢慢的他蹲了下去,筠禾也蹲下去了,正与他面对面。两个时辰前,她站在这里,锐利的羽箭从城楼上射下来,非常准确地刺穿了她的左肩,然后是当心的一箭,这一箭也是狠狠刺穿,她倒在了雪地里,听到近侍高声的宣读:
郡主筠禾,私通外敌,致使我城与边杨城一战全军覆没,死伤无数,德不配位,罪不容诛,现褫夺其郡主身份,贬为贱民,由国师亲手射杀于城门口示众,曝尸十日以告慰我城牺牲将士在天之灵。
那两箭射的又准又狠,可以说是一击毙命,他在当上国师之前就是城里数一数二的射箭高手,当上国师之后又常跟着城主外出游猎,箭法没得说,由他来射这两箭,筠禾是欣喜的,至少他不会让自己死的太难看,筠禾一直都有这样的自信。
他蹲在那里看了许久,夜色中他的表情筠禾看的不是很真切,但她猜测,一定没什么变化,还是平日里那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不管是和城主论道,还是被她驱使,他都是同一副样子。
“为什么偏偏是他……他杀我……”
“明明我比他更厉害……认识更久……”
“都是假的……人……情……一切都是假的……”
他嘴里念念有词,筠禾怎么听也听不真切,只听到些零散的语段,意味不明,算了,他一向神秘,嘴里就说不出什么她能听的懂的话,每次和城主论道,她都只能在旁边干看着,祈祷能快点结束,他现在说的,大概又是那些玄之又玄的论道用语罢了。
筠禾就蹲在那里安静的望着对面的人,他的皮肤还是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惨白,却又不让人觉得讨厌,只会勾起每一个少女心中潜藏的怜惜之情,比如说她。第一次见他,他就是这副病怏怏的样子,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关注到他,失怙失恃的可怜孤儿城中到处都是,只要能抢到一点残羹冷炙就能苟活下去,但一个病怏怏的小孤儿是决计无法靠自己抢到任何食物的,还面临着各式各样的生命威胁。小孤儿面孔长得好,污泥满脸也遮掩不住秀气五官组合出的俊俏脸庞,起先他就被一个无耻富户看上,想带回家做娈童,挣扎之际,他遇到了在城中暂住的妙华道人,妙华将小孤儿救下收做小徒,传授道法。城主好道,与妙华早就约好每月论道一个时辰,恰逢论道之日,妙华带上新收的小徒去到了城主府上。那时筠禾也住在府里,来找自己的城主父亲时,一眼就看到了形容清秀的小孤儿,那时筠禾还是个钱多任性的强势郡主,强行向妙华道人讨要小孤儿,将其收为了自己的贴身玩伴。小孤儿虽不愿意,但他无法拒绝,自家师父似笑非笑,一脸的高深莫测,没出言阻止,也没点头赞同,眼神只在他和郡主身上来回游移,一言不发。城主倒没什么意见,自家女儿想讨要一个小徒弟而已,妙华一向独来独往,此番带来个小徒弟实属新奇,但看样子也不过是在路上随便收的,大不了待会儿多挑几个有天赋的送去权当做赔礼,想来妙华也不会介意。于是,流浪的小孤儿从妙华的小徒弟一瞬就变成了筠禾的小玩伴,这一伴,就伴了十多年,直到他坐上国师的位子。
好歹也认识了这么十好几年,或许,我死了,他会有些难过?
筠禾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那样的人怎么会因她而难过呢,就算有任何情绪波动,也一定是大仇得报的畅快,毕竟当初她仗着郡主的身份可没少欺负他,后来因为那场战事……她摇头笑笑,暗暗讽刺自己荒唐的想法。可下一秒她笑不出来了,那人突然抬起头来,换上了一个异常灿烂的笑容,释放出的光芒几乎要闪瞎她的眼睛,那种灿烂如果非要打个比方的话,就和春日暖阳底下堆着的残雪一样,闪闪发光,又惨淡凄凉,这样子筠禾见过,当他得知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被边杨城少主所害时,脸上就挂着这副表情。渐渐的,他笑意更浓,本就端正俊秀的脸愈加好看起来,在雪夜的月光下竟美的惊心动魄,摄人心魂,与此同时,他喉咙里发出了些低低的声响,那声响随笑意渐渐扩大,寂静的雪地除了他们一人一魂,只剩下那姑且可以被称为笑声的响动。
他在笑什么?
听到这笑声,筠禾心里突然迸发出难以言喻的难受,她伸出手想像往常一样,扯住国师的前襟,落空才想起,鬼魂触碰不到任何实物,她有些沮丧。
她是喜欢国师的吧?一开始只是觉得他长得好看,想抢到身边日夜看着,后来就觉得他可怜,无父无母的,还身患顽疾,在城里流浪了那么久,差点还被无耻混蛋抢回去行不轨之事,她是想保护他,保护一朵自己抢回来的脆弱琉璃花,再后来,小孤儿长成了大国师,一举一动都耀眼的让她挪不开眼神,想靠近他,想亲近他,想以郡主的身份并肩站在他身旁。筠禾想,她一定是喜欢上国师了,甚至是爱,是话本里那些百转千回,惹的人死去又活来的男女情爱。
可她到现在才反应过来,为时已晚,他们已天人永隔。
国师的笑声渐渐低了,筠禾以为会像话本里写的那样,笑着笑着就哭了,可他怎么会哭呢,那么孤高的人,怎么会为了她这种人而哭呢,筠禾甚至怀疑他根本不知道哭字怎么写。国师缓缓站了起来,白玉骨扇因脱力掉到了雪地里,他并未理会。筠禾的尸体就躺在血迹旁,已覆盖上一层薄薄的落雪,有些模糊,却依然显眼,可他一眼都没看,转身朝城门走去。筠禾看着他的身影一点一点消失在城门背后,进门时他的身子好像还弓了一下,猛得一缩,旧疾未愈,又在雪地里待了这么久,怕是又要咳嗽一整夜了吧。
筠禾思索着,他应该想不到,在他发病时有人会偷偷守在他床边,时刻盯着他,生怕他出事,也想不到往后还有谁会再命令他一日三餐按时吃药,更想不到有个看书就头疼的姑娘会为了能听懂他口中那些晦涩的论道术语而翻遍藏书楼里的道术书籍,甚至在一个又一个的不眠之夜,翘着被针刺伤的手指并不熟练的绣那些怎么也送不出去的扇坠。
她好像做了很多傻事,最傻的是,唯一知道这些事的不是国师那个当事人,而是那个与国师有着血海深仇的敌城少城主,把敌人当至交好友,还稀里糊涂做了对方攻打自己家的助力,筠禾觉得自己真可笑,只射两箭太便宜她了,像她这种愚蠢又可恶的叛徒,万箭穿心都不为过。
筠禾还沉湎于往事,她正在慢慢变得透明,好像下一秒就会完全消失,无影无踪,所幸一黑一白两个身影总算出现了。那白色身影甩出手中长满了倒刺的锁链,紧紧锁在了筠禾的脖子上,突然受到这股刺激,筠禾手上的纸伞落地了,好巧不巧,正落在骨扇边上,虚拢在上方,像是为它遮挡不知几时停了又骤然飘起的雪片。
“搞定,第十九个,嘿,黑煞,这是最后一个了吧,我快要累死了。”闻声黑色身影比对了一下手上捧着的追命簿,点了点头,“嗯,是最后一个了,带回去吧。”
筠禾眼前出现了一座桥,桥前直愣愣坐了块漆黑的大石头,石头上刻着极厚重的三个大字:奈何桥,整块石头散发出一股死气沉沉的意味,筠禾有些难受。黑白二神官站在桥头两侧替代出走的孟婆为筠禾引渡,他们神情中有些倦怠,却并无不耐烦,耐心的等着筠禾上桥。
筠禾回头看了眼城门,好像能透过厚重的门板看到国师伶仃的身影,他应该是回他在城西的国师府了吧,反正不会是她生前居住的郡主府,筠禾整理好思绪,踏上桥面,再不回头。
等筠禾一行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桥的另一端,一虚一实摆放着纸伞与骨扇的地上突然升腾起一阵雪雾,裹挟着细小的冰碴子,若有人身在其中,必是被迷得什么也看不清,不一会儿雪雾就散了,地上白茫茫一片,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城中,废弃的郡主府彻夜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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