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李兰莘（六）

落水事件已经过去三天，兰莘还在恍惚中。师兄离开医馆时照例给了她一颗饴糖，这回是直接拉过她的手放在了她手心里，两手相接时，兰莘被师兄手上的温度烫了一下，但很快那温度就收了回去，贺兰长云走得干脆，头都没回一下，只是略显慌乱的脚步出卖了他同样慌乱的内心。

        折磨人的病痛因为落水受寒的缘故又回到了兰莘身上，她咬牙忍住，没叫任何人看出端倪，除了为她诊脉、针灸的虞神医。神医只当兰莘是不小心落水，又气又担心，言语间反复叮嘱兰莘日后不可再让自己处于这样危险的境地，也不能再过分激动，眼看着就快要调养好的身子可经不起折腾。兰莘歉意的笑笑，嘴上说着以后不会了，心里却想着另外一件要命的事。

        师兄对她有意，尽管他从未明言，但那日在医馆里间的过分亲近已经说明了问题。兰莘呢？对于长云师兄，兰莘肯定是喜欢的，她向来敢于直面自己的内心，或许从梅园题字开始，她就对师兄产生了朦胧的好感，之后医馆一颗又一颗的饴糖将她从害怕中解救出来，朦胧的好感已经化为实质推动她朝师兄靠近。湖上亭那副画，画的是师兄，她看得入迷的也是师兄，午后阳光，微醺的湖上亭，火与海的意象盘桓在她心头经久不散。

        他们是一类人，兰莘笃定。

        但她无法放任自己和师兄一样，让不理智的疯狂占据情感的上风，师兄眼中那种毫不掩饰的，让人心生惧意的炙热已经明显超出了她的承受范围，她下意识想逃避，或许这是趋利避害的天性在警告她要远离危险。

        虞神医要去城外的村子里出诊，一去就是两个月，兰莘本就有避开师兄的打算，这下正好以调养的名义搬去了李老爷早些年在城外买的宅子，还是由果儿陪着。

        李家别宅离神医在城外的住处不远，兰莘像以往一样，十日去一次，她给师父去了封信，说明落水的原由与身体情况，学院暂时回不去了，而且一想到学院，她就想起师兄，一想起师兄……兰莘向师父请了长假。

        在别宅待着无事，兰莘索性戴上帷帽，跟神医一起去村里了，没让果儿跟着。看病她不会，一些常见的药草倒分得清楚，神医见她有帮忙之心，也没客气，直接给了她一本《草木纲》，让她对照着整理采来的药草，分门别类挑出来集中晾晒，晚上他再回来验收，兰莘做的很认真，遇到不认识的草药就分出来，晚上直接请教神医。如此小半个月过去，兰莘和神医越来越熟，神医看她机灵好学，闲暇时也顺带教她些基本的药理，忙的时候，兰莘就在一旁帮着写药单，村民有需要，她也做些熬药、送药的杂事。

        又轮到做针灸的日子，神医边入针边跟兰莘闲聊，他云游多年，脑子里装了不少新鲜的故事和四海的见闻，兰莘可太喜欢听故事了，没了饴糖，她用故事来让自己忘记对针的恐惧。

        “今天讲点什么好呢，嗐，你这丫头，都扎了那么多次了还这么怕针，明明在城里的时候都没这么严重。”神医拿起他用来存放银针的皮革包裹，条件简陋，用干净的白布擦过一遍后又凑到烛火上烧了会儿。

        “可能，可能换个环境我就又紧张了吧，哈，哈哈，虞叔，你还是快点讲今天的故事吧，上次那个夜叉国传奇真的精彩，我做梦都梦到脸上长着獠牙，手里举着骨头的夜叉人了。”

        “你倒真不害怕，小姑娘家家的尽喜欢这些稀奇古怪的传说。既然都影响到你做梦了，那这回讲个不一样的，给你讲个我朋友的故事吧。”

        “诶，虞叔还有朋友的吗，我还以为……”

        “小丫头，说话没大没小的，不怕我下黑手啊。”神医趁她不备已经开始落针，兰莘努力忽视银针入穴带来的酸胀感，眼睛看向远处，墙壁上暂时挂着一些放不下的草药，静静地垂下来，屋里充满了中药的苦涩气味，这种味道，她已经习惯了。

        “我曾经有个病人，跟你年纪一般大，却不像你如此遵守医嘱，她患的是眼疾，每年冬天我都给她治眼……”

        神医给兰莘讲了孤女离嫣和英雄扶羁的故事，他欣赏离嫣的执着，也敬佩扶羁的决绝，但他却不认可，在他看来，就是个很简单的沟通问题，一个死扛着不主动，一个硬犟着不妥协，最后只能是伊人玉陨，英雄不再的悲剧结局。

        “丫头啊，命是自己的，一个人就一条，你得学会把握啊。”

        ……

        虞叔说的，究竟是把握生命，还是把握生命中的不可错过，兰莘分不清楚，或者二者都有。她更在乎的是因由，在这故事里，虞叔是第三人视角，他自然能把孤女与英雄的悲剧定义成简单的沟通问题，或许这世间所有人都这般看待这场情感，荒诞而夸张，兰莘却不这么想。在她看来，孤女和英雄的悲剧是无解的。孤女看到英雄的“目空一切”，动了心，从那刻起就是宿命在二人幕后排演着一切，假使英雄主动，孤女怎会动心执着，如若孤女妥协，英雄又怎会将执着放在心上。天道即是如此，宿命难违，没有两全其美的答案，她只能在分岔的不归路中选择一条，能把握的也只有一个，总是牺牲一些，又得到一些，这才是天道的恒常规律。

        “虞叔，这个也可以入药吗，我在书上没翻到呀。”兰莘面前这一大堆药草，对照《草木纲》已经整理出了大半，还剩下些没见过的，她单独分出来，一个一个请教神医。

        “好生清闲，原是我自作多情了。”冷冽声音响起，兰莘收拾药草的手蓦然停住，不知为何，她竟有些心虚。

        “长，长云师兄。”

        ……

        贺兰长云的眼神有如实质，紧盯着兰莘，一刻也不肯挪开，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兰莘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既然怕我，就不该进湖上亭。”

        神医住的院子里有棵巨大的榕树，树下放着他刻意雕琢了用来弈棋的石桌，贺兰长云兀自走到石桌边，上面空无一物，只有棋盘线的来去走向，他的指尖顺着那些刻痕来来回回的勾描，兰莘已经放下药书，沉默着站在一旁，等待他的下文。

        “李兰莘，我没把你当成过疯子，”贺兰长云停顿片刻，“因为我才是，我大概是想错了。”

        “我给自己三日压抑情绪，也等你三日。而你，躲到了这里。”

        兰莘觉得胸口有些闷，此刻师兄站在她面前，整个人却陷在仿佛无边际的失望里，她仰慕师兄，不仅是字，还有人，那股失望之气突然窜进她的身体，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兰莘的身体在落水后就大不如前，虞叔为她换了更温和的药材，虽然一直在针灸，效果却明显差了很多，现在看到对她充满了失望的师兄，她潜藏在心底的情绪被勾的剧烈翻腾起来，虞叔说她的身体禁不起过分激动，这回可能又要挨骂了。

        “糖，栗子酥，早就准备好的。”

        纷乱的情绪涌上来形成了一只大手，猛地卡住她的脖子，兰莘感到空气变得稀薄起来。

        “我从来不是死缠烂打的人。”

        兰莘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已经看不清师兄脸上的表情，能看清的，只有一张写满了失望的脸，浮在半空，呈倾倒之势朝她压来。

        “抱歉，打扰了。”

        没有，没有打扰，兰莘想到死去的孤女，孤女有两条路，她也有两条路，她感知到，宿命即将在此刻拐上其中一条。

        “师兄——”

        “兰莘！”

        兰莘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虞叔讲的孤女的结局，穿堂风吹起一串干枯的树枝，两颗干瘪的果子缀在枯枝上，落到孤女门前，伊人玉陨，玉陨……

        晕过去的最后一刻，兰莘作出了选择。

        师兄，我胆小，但本质也是个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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