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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妖绫(二)


妖历3845年,五月初七,晴,无风

        今天是一月一度的受灵日,对我这样的灵妖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日子。

        受灵,顾名思义,就是接受天地灵气,将其转化为妖力。妖力越盛,实力越强,如同凡人修道修仙,受灵是灵妖的修炼方式。

        两百年前,杜崧大人接任云峰山伯之后,受灵有了第二重含义:接受山伯的施发。

        此间尘世有三座灵山,因灵气充裕而闻名,为石峰、木峰和云峰。自上古混战后,三大灵山由神界接管,每座山设立一位山伯,三神共享同一神位,为四神位中的“山神”。

        三大灵山的灵气不是亘古不变的,随着灵妖一族的逐渐壮大,天地灵气日益减少,单单依靠自然受灵,已经无法满足灵妖的修炼需求。

        出身妖界的杜崧大人显然很清楚这个事实,其上任第三天就宣布将每月的初七,即云峰灵气更新循环的日子定为受灵日。当天,云峰灵妖聚集神台,由大人施发灵气,指引修炼路径。

        以上,都是我从妖册上抄来的,如此枯燥的东西,多看一眼我都觉得困意横生,但小益说在日记里写上这些东西,会显得很有学问,我觉得有道理,就抄了。

        还有另外一个抄录原因,显得书面。

        我灵智开得早,但懒于修炼,所以化形不过百年,杜崧大人上任后的百年我是完全没经历过的,等我终于化形时,云峰灵妖的生活已经非常规范了,我只能从妖册中的只言片语里窥探那段我无缘得见的辉煌历史。

        实际上,我更想写的是下面这些:

        妖界尚媚,连雄的、公的、男的也讲究个容貌精致,唇红齿白。

        对此我是不太认可的,男儿总要长得正直些才好,就像大人那样,剑眉星目,棱角分明,看着又俊朗,又舒服。

        阿梧总说我的审美异于常妖,于是我抱着谦虚求教的心态看了看她眼中的顶尖长相——小狐狸阿肆。

        讲道理,阿肆确实长得漂亮,非常符合妖界的大众审美,又是双眼皮,又是高鼻梁,泪痣和红唇无一不落在恰到好处的位置上,水汪汪的桃花眼看我这块不解风情的鹅卵石都深情款款,狐狸的天生媚态在阿肆那里展现得淋漓尽致,“魅惑”二字挂在那张招人的脸上抹都抹不下来。

        可惜,我确实欣赏不来,在我眼里,大人那张板正的俊颜才是最顶尖的长相。

        五月清爽,杜崧大人身上是一件同样清爽的阔袖长衫,青色,衣衫不加任何修饰,穿在茂如修竹的大人身上,简单却不显寡淡。周围神侍也穿青,可我看过去,眼里只留有大人一个,站在神台之上,立于天地之间。

        大人的一举手一投足,一转身一昂首,处处都流露出小益念叨的,所谓“文化”的气息,很有学问,是我喜欢的那种有学问,也是我想成为的有学问。

        看着看着我就走神了,要是受灵时我能站在前排就好了,真想离大人近些……

        妖历3845年,六月初七,晴,微风

        听说大人的神祇坐落在半山腰,可我经常去半山腰转,却什么都没看到,只有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林子和终年不散的浓雾。

        小益说神祇就藏在雾里,像我这样毫不起眼的小精怪就是在半山腰转到妖灵尽失,都看不到。

        他说,只有在特殊的日子,大人的神祇才会显露出来。

        受灵日也算特殊吧,传说杜崧大人在神台施灵完毕后,神祇会自动显露,大人会跟早已等在神祇的三五友人坐在一起饮酒聊天,欢乐半日。

        小益是我认识的精怪里,最有文化的一个了,如果把单方面认识的杜崧大人除开的话。他说的话我一向都是信的,所以尽管我没亲眼见过,却相信神祇一定存在,也相信友人的传闻。

        什么时候我能看到神祇就好了,要是能进去更好,成为大人的友人……这种隐秘的兴奋感真让妖难以安然入睡。

        妖历3845年,七月初七,阴,万里无云

        今天的受灵日多了个环节,杜崧大人给我们这些小精怪们每只都发了一本小册子,上头是手写的妖文。

        大人说我们虽然灵智初开,化形不久,但也是时候学习妖文了,能“识文断字”,将来才能更好地在妖界生活。所以,大人决定以后每个月的受灵日都延长半个时辰,他亲自讲课,直到我们所有精怪都掌握妖文为止。

        神啊,我一定是没有睡醒,要不然怎么会听到这种大好事儿呢。

        半个时辰,意味着我每个月见到大人的时间又多了整整半个时辰!

        伟大的妖王啊,这是什么伟大的决定。

        没等我多感叹两句,大人的声音已经响起,整个云峰都沉浸在不急不缓的讲课声中,我终于回过神来,脸上残留着可疑的微笑,低头去看册子上的妖文字——

        很快,我的笑容消失了。

        这些弯来扭去的记号都是些什么鬼东西?

        妖历3845年,十月初七,阴,微风

        自杜崧大人开始给我们讲习以来,我终于有了正大光明直视神颜的机会。

        今天我也专心看着大人的神颜听讲,可渐渐的我耳朵里就什么也听不到了,大人手上的册子一张一合,我的魂也跟着一张一合——

        该死的,我竟看丢了魂。

        连他什么时候已经走到我面前都不知道。

        我张着嘴直勾勾盯着大人发呆的蠢样子一定是全场的焦点,光听小益没忍住的嘲笑声就知道了。

        事情发展到这个尴尬的地步,我只能庆幸当时嘴角没有流出口涎来,对着大人发花痴,还被大人发现……光是想想我都觉得窒息。

        大人伸出右手食指,隔空点了我脑袋一下,一股带着惩戒意义的灵力猛地冲来,微微的疼痛终于让我回了神,脑子从浆糊状态恢复一开始的清明。

        “大人,对不起!”

        “妖绫,好好听课。”

        这是我和大人的第一次对话,他竟然知道我的名字,我为这跑偏了的想法而兴奋。

        ——杜崧大人知道我的名字——

        我要再写一次,以纪念这具有重大意义的,伟大的历史时刻。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大人能叫出云峰每一只妖的名字,总共三千三百五十四只,大到鲲鹏,小到野草,大人他记忆超群。

        唉。

        妖历3845年,腊月二十九,小雪

        要过妖历年了,跟山下一样,妖历年也是腊月的最后一天。

        听小益说,我们云峰之前什么节日都没有,杜崧大人上任后,才慢慢兴起过节的习惯。

        我现在还记得小益讲到这儿时,故作高深模仿大人的神态:

        站得如松般端正,细长的眯缝眼不知道望向远方何处,缓缓讲出那番话:“……深山本清寂,但妖也如人,有灵智的万物都需要一个聚在一起交流情报与情感的时机,虽然每月有受灵日,但受灵是严肃的修炼大事,无有喜庆快乐之氛围,所以本尊依样画葫芦,将人间节庆依数移转来云峰,望与大家同乐……”

        我努力忽视小益的滑稽样子,在脑中勾勒大人讲出这番话时的样态,那一定是一个非常美好的夜晚,乳白的月光自他身后洒下,看不清大人的五官,却从愈加明显的黑影中听到这动人的语句。

        大人该很喜欢自己修成正神前在人间生活的那大段时光,喜欢到要将凡人庆贺的节日也挪到我们妖界来。

        我猜想他宣布时,嘴角一定比平日翘得更高,像一个真正幸福的凡人一样。

        明日就是三十了,小益不喜欢过人类的节日,他只对受灵日狂热,每年都这样。

        但好在小洱、阿卅和阿梧都喜欢,我能找他们一起玩儿,就让不懂欣赏大人好心的小益一只妖呆着,孤独到死吧。

        真是无法理解,怎么会有小益这样不喜欢热闹的妖存在呢。

        妖历3845年,腊月三十,大雪

        又是个下雪天,好在小洱他们早就做好了准备,东西都提前送去观云台摆好了。

        说起来,这观云台的年纪和我一样大,是凡人修的,有一座六角檐亭和一方四座石桌椅,就在山顶的定山石旁,视野非常开阔,站在亭里,能将云峰最绝的雾云迎松景致尽收眼底。

        百年过去,云峰已经无人问津,连带着观云台也没落了,雾云迎松不再有人欣赏与描写,古旧的诗卷落满了灰,藏在深山无人识。

        现在,观云台只有不懂欣赏的灵妖了。

        我抱着一怀新鲜的云灵果赶到时,小洱和阿卅已经喝过了一轮,两只妖齐齐躺在亭子里小憩,小洱在左边,阿卅在右边,相对而望,姿势出奇的一致,平日吵得最凶的一对怨友,如今倒像是一母同胞默契非凡的兄弟。

        我简单收拾下已经被好些拆得七零八碎的吃食堆得乱七八糟的石桌,把果子放了上去。

        阿肆和阿梧还没来,长久等着也是无趣,我打算先小酌一杯。

        就是小洱他们喝的,云灵果酿的果酒,在地下封了三年,一掀开盖子,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我寻了个干净的杯子,估计了下自己初次饮酒的酒量。

        果酒入喉,云灵果的甜味在嘴里荡开,没有酒的感觉,倒像是喝了一杯云灵果汁,酒液顺着喉咙一路向下,在回口时,方才能品出些有别与果汁的口感。

        真好喝啊。

        小洱和阿卅睡得正香,我坐在中间一口接一口地喝,眼神则落在亭外飘飘扬扬的大雪上。

        那时的云峰全部隐在一片白色之下,大雪无声,只是静静下落,四处银装素裹。

        就着雪景饮酒,我想杜崧大人在,也会夸我很有品味,雅致非常。

        酿酒的想法也来源于大人,大人说凡人有埋酒于地,多年后启封再饮的习惯,还说酒是天下解忧之物、至情之物、至烈之物,饮酒也是饮情,在迷离癫狂之时,能感受到这世间至烈至纯的情感。

        我是大人的头号追随者,所以我起了酿酒的心思。

        小益总与大人的看法相反,却对我的想法多抱着支持的态度,在他的指导下,我搞来三大筐云灵果,学着凡人酿酒的方式酿出了三小坛果酒。

        我请他喝,他却说他要专心做妖,不欲多碰这些凡人的物事。我想不通,喝酒和专心做妖之间有什么联系,不过他不想喝那就不喝吧,要尊重他人,不对,尊重他妖的想法,万事不可强求,这也是大人说的,我觉得很有道理。

        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已经喝了多少了?

        一、二、三、四……数不清楚,那就不数了,哈哈。

        我在雪中窥看杜崧大人身影时,就是这副将醉不醉的样子,跟走神的时候一样的呆。

        大人随意披了件斗篷,在半空中徐行,石青色的衣袍时见时不见,其所到之处,雪势随即减小,袍带在风中张扬。

        我仰着脑袋,傻兮兮的,直到那人间难得几回看的绝代身姿从我头上消失,愣了好久才回过神来。

        妖历3846年,正月初七,阴,微风

        杜崧大人讲习,以字为主,有时也夹杂讲些词句与文段。讲字,不止讲字的读音、写法,还讲字的内蕴,讲他在修炼的漫长岁月中感悟到的与内蕴有关的种种情感与观念。

        新年的第一个受灵日,大人讲“美”。

        自大人抛出这个字后,我的思绪就飞出讲堂,自顾自跑远了。

        美是什么?

        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画面就是三十那日在雪中徐行的山伯大人,那就是美,飞雪与袍带纠缠,自由的,闲适的,神之雅致。那画面赏心悦目,令人魂牵梦萦,久久难以忘怀。

        这是开闸的第一波洪水,拦截一被打破,众多画面就争先恐后从记忆深处冲了出来,但很快,我就发现,这些美的画面几乎都是大人本身。

        原来,在心底,我早已将大人当做了美的化身。

        这个发现令我愉悦,当然,我理所应当忽略了愉悦之下潜藏的慌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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