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十九·【第一个世界·五更钟】·18
她当然可以现在就拔剑砍翻那一道破旧的木门,冲进去大吼大叫,甚至一剑劈了明显就是在蓄意挑拨离间的范随玉,因为她有那招“万艳同悲”傍身,有自信能获得胜利;但是,有什么用?
除了掀开那一层温情的遮羞布、把底下被掩盖的黑暗与脆弱都翻上来一道摊开,使事情变得更难堪之外,她还能获得什么样的快意?
这样的面子是必须赢的吗?赢过来,难道自己就能愉快了吗?……
她转身就走,愈走愈快,到最后简直是跑起来的,跑得飞起。
她甚至没再回去村子里告诉村民们以后不用担心后山上有什么见鬼的无头杀人案了,而是下了山右转直接上了大道,恨不得连夜买站票扛着马车跑路,连之前村民们为了请动定仪宗出手解决此事而许下的什么报酬都没空去领。
过了几天之后,谢琇出门办事,半夜很晚才回家。一推门就发现自己的屋子里有个人。
啊,这熟悉的配方!
她气笑了,不客气地径直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话一说出口,他们两人却都好像惊了一下。
因为这句话是她第一次去高家作客的时候,在后山寻找食铁兽却遇上了高韶瑛,他当时问她的第一句话。
物是人非,莫过于此。
高韶瑛一开始依然坐在桌边,看到谢琇进来,才飞快地站起身来。
谢琇觉得他的动作里似乎带着一丝慌乱;不过,也有可能是她看错了。
在他们视线相遇的一瞬间,他们就都明白了一件事——
那一天范随玉特意安排的那一场戏,她看见了。
而高韶瑛现在也知道了她那天去过那里,她看到了。
他垂下视线,低声说道:“假如我对你说……我假如想要重新变得强大起来,就要去做你以为的坏事——”
他停顿了一下,长长的眼睫不安地扇动了几下。
“……你会怎么说?”
啊,自己终于等到了,谢琇想。
宝贵的一点点真相,秘密,或者别的什么——
可是她同时又清晰地知道,他并不是来对她表白的。他也不是来对她坦白的。
他和她都一样。清楚地知道,这场感情已经死掉了。他这么说,其实是等着她说出拒绝的话的。
所以他甚至全文转述了一遍范随玉那天说过的话,一个标点符号都没有改。
这个问题原本是范随玉假设他会问的,而他竟然真的敢一个字都不改就朝着她问出来!!
谢琇气笑了。
她怀着一种不敢置信的心情,反问他道:“你希望我怎么回答?”
他故意这样全文转述,难道不是想激怒她吗?他今天来,难道就只是为了彻底激怒她,而不是为了求和吗?!
高韶瑛没有说话。
谢琇等了片刻,也死了那条再小心翼翼地替他着想、小心翼翼地照顾着他脆弱高傲的自尊与受创过的感受的心。
她径直问道:“你说的坏事,到底是怎样的坏事?”
高韶瑛沉默。
谢琇继续问道:“是杀人放火吗?助纣为虐吗?你要杀什么人?他们让你做的还有什么事?”
高韶瑛依旧沉默。
谢琇气得冷笑了一声。
是啊,她也心知肚明,高韶瑛是不可能把那个所谓的“主上”真正的谋划告诉给她知道的。
她爽快地换了一个问题。
“你告诉我,那个‘主上’是谁?”
高韶瑛垂下了视线,默不作声。
啊,也对。幕后的大boss要是这么容易就被像她这样的小炮灰挖出真实身份的话,这个故事的剧情说不定就崩了。
谢琇继续追问:“你到底是怎么了?你要用什么方法重新变强?你究竟想要如何翻身,拿回你想要的一切?”
高韶瑛顽强地保持着沉默。
谢琇看着他,一时间觉得自己实在无话可说。
太无力了。
她尽可能地用身体纠缠着他,用感情把他包围起来,想要挽留他不要向着黑暗的那一泓深渊滑过去;可是,她最终在这场拉锯战中输掉了。
她不可能替他做到些什么。因为她同样渺小不堪。
她没有势力,没有手下,没有富裕的资财,没有显赫的背景,没有出众的天资和超凡绝俗的能力。
她拥有预装的大杀招,可是她甚至不太可能每次在战斗中都能毫无顾忌地使用它,因为她根本没有那么浩瀚的内力和修为可以供她——或者说,供它——挥霍。
而且,她要面对的不仅仅只是一两场战斗,而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渊薮。
她满足不了高韶瑛的要求,只凭她一个人,也不可能达成他的期望。
她气得想嗤笑起来,又有点想要落泪。
她有点想对他说,她掏空了全身的口袋,竭尽所有,拿出来的东西,却还是不足以填补他内心的巨大空洞;那么,她该怎么办呢。
……可是她最后没有说。
她想要帮助他,可是事到如今她才明白,并没有多少她能够做到的事。
她好像从不知何时起就已经很喜欢面前的这个人,可是她面对的是一条原本就没有出口的路。
她想到高家的后山,想到那天她把他扑倒在地上一顿乱吻,直到他屈服在她不太娴熟的吻技之下;然后他们浑身灰扑扑脏兮兮地起身,相视而笑,就像两个突然变得最最要好的小孩子一样,手拉着手在后山上乱转。
她还是有一点想要找到食铁兽。可是她却发现他们仿佛陷入了竹林迷宫一般,走来走去连那片竹林都走不出去。
直到她唉唉叫着说自己的脚快断了,高韶瑛才笑了一下,告诉她说高家后山的竹林里,本来就布置有一定的阵法,她横冲直撞地闯进来,入阵容易,要出阵的话却是极难。
那时候,他抿着嘴唇,被雨淋湿的长睫下,眼眸里仿佛带着几点星芒,注视着她,紧握着她的手,说:“……不过无妨,你遇见了我,我可以把你带出这个迷阵。”
……可是现在,你告诉我,我遇见了你,你还能不能把我一起带出这人生的迷阵?
谢琇注视着面前的高韶瑛。
他垂下了长睫,遮掩住眼眸中那一丝痛苦的神色。可是她还是看到了。
她也知道他很痛苦,他有很多苦衷。他甚至在害怕,害怕着他自己太渺小,不能给她以更好的生活,更好的保护——
高家的少主自然可以动用一切剑南高家所拥有的力量,可是被高家所放逐的废人呢?却一无所有。
他不再站立在众人瞩目的峰巅,他坠落到黑暗的深谷中了。即使她对他再说一千一万遍“不要怕,我也不怕,我们会好的”,他依然会怕得蜷缩起来,就像是许多年以前,在黑夜之中,一遍遍地被迫聆听着那首执着地要他顾念兄弟之情、近乎魔障一般的摇篮曲的小孩子一样。
她恨不得用尽全身的力气对他好,恨不得扑上去紧紧抱住他,吻住他,把他整个人揉进自己的血肉之中。
可是,这是不足够的。
她救不了他。
他也并没有一刻指望过她能够救他。
他有多么聪明啊。他应该早就知道她不管不顾地扑上来,要开启的是一段毫无指望、毫无未来、没有结局的感情。可是他依然软化在她的吻里,蜷缩在她怀里,每一次相聚,他都表现得又热情、又软弱、又温柔、又依恋,像是想要和她永久地融为一体。
……可是明天依然会来临。他们也终于走到了这一天。
爱情随着躯壳一道腐朽,只有心脏还在缓慢跳动着,每一下跳动,都仿若一场苦刑。
谢琇笑了笑,哑着嗓子说道:“……你走吧。”
总得有一个人先来说出这句话。她等着高韶瑛开口,可是他如同警惕又敏感的河蚌一般,紧紧闭着蚌壳,死也不作声。
这一刻她满心怀着的都是很可怕的、自我厌恶的念头。
她想着她拥有一柄射月剑,但她却无法劈斩开前路上的那些荆棘,给他铺一条好一点的道路。
她想着她好歹是五大派下属门派里的首徒,就算不是天命之女,也应该是正义的伙伴;结果她却爱上了一个背临深渊的男人,还没有能力把他从那可怕的深渊里拉出来,反而让他变成像如今这样,流露出脆弱和痛苦的意味,好像整个人都像是完全碎裂又粘合起来的瓷偶,所有的接合处都无比脆弱,只消用一根手指轻轻一碰,就会整个人哗啦一声重新垮塌下去,变得粉粉碎碎。
她闭上了双眼。不这样做的话,她担心下一秒钟眼泪就要从自己的眼眶里扑出来了。
后来,高韶瑛没有再说什么。
他就那么默不作声地离开了。
并没有话本中所写的那样抱头痛哭、依依难舍,也没有戏本子里描述的那样执手相看、洒泪而别。
他只是就这么沉默地绕过她的身边,走向了房门,径直拉开门走了出去。
夜很寂静,他的脚步声仿佛一直到他走出去很远,还能遥遥传来;但当她定神去听的时候,一切又都好像只是幻觉。
他无声地来,再无声地离去。
她不知道自己在原地呆呆伫立了多久,但她听到的下一道从外面传来的声音,竟然是五更的更鼓声。
他在夜半时分前来,又在拂晓之前离去。
她空荡荡的大脑里,这一刻竟茫然浮现了几句她不知何时记下来的诗——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
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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