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许多年前,锦州城外山脚下,有个不起眼的小琴坊。
琴坊之中,杉木、桐木碎卷细末常年铺满地面,空气里满是木香。
布衣的中年男子坐于案台边,给小男孩讲故事。
“传说百年前啊,有位遁世高人,常年独居于深山之中。一日,有麒麟与凤凰入了他的梦。梦里云霞璀璨,麒麟踏云而舞,凤凰引颈长歌。他醒来后记下曲谱,便得了首曲子,名为《麟凤引》。据说,若有人于山林中弹奏此曲,便可引得百鸟来朝、万兽空谷。”
“前朝皇帝不知从何处听闻了此事,便遣人往山中去寻这位高人,想要得到《麟凤引》的曲谱。只是那深山老林里寻个人谈何容易,所以几年下来都毫无收获。直到后来,终于有一天,功夫不负有心人…”
小男孩渐渐听得入神,原本黯淡的眼睛开始泛起亮光。
“那日山中大雨,皇帝派去的人在陡坡上不慎滑了一跤。正当他以为自己要跌落深谷,命丧于此,却意外掉入一个山洞,竟就是那位高人的所居之处。”
男子悠闲端起手边的茶,啜了一口。
“他得到曲谱了?”小男孩倾身急急问道。
话甫一出口,顿时周遭物换星移,光影流转。
眼前再次明朗之时,中年男子已近垂暮,小男孩也长成了翩翩少年。
老人轻咳一声,带着笑意缓缓道:“自然。高人彼时已年逾古稀,身体日渐衰弱。他知自己恐不久于人世,也不愿这曲子就此消失,便写下曲谱,交给了这位使者。”
“那现今《麟凤引》的曲谱,在何处呢?”
“咳咳,那就不晓得了。听闻前朝后来换了君主,逐渐没落,最终覆灭分割。吴蜀晋越四国后来建立,曲谱也许就散落在了各国。依我看,只是个故事罢了。”
少年摇摇头站起身,目光灼灼道:“我不信,若是有心,定能找到。我就要找到琴谱,亲眼见一见百鸟来朝、万兽空谷!”
老人拈须一笑,并不作答。
沈屹猛地睁开眼睛,满地木屑骤然消退,师父意味深长的笑也消失在眼前。
屋内的烛影静静摇曳,窗外的雨声在耳中慢慢清晰。
时隔多年,他竟又做了同样的梦。
七年前师父不告而别,那日后他便夜夜入得此梦,“麟凤引”三个字在脑海挥之不去,如藤蔓般缠绕着他。直到数月后有位老者来访,交给他一样东西,才终于得以安枕。
沈屹披衣起身,从架子底层取出个雕花紫檀木匣。
盖子缓缓拉开,是一小片泛黄微卷的纸,纸上寥寥数行减字谱宛如天书。但这纸似乎曾被拦腰截断,又对半撕开。只右下粗糙的断口边缘,“麟”字下方,半个“凤”字依稀可辨。
雨声渐歇,天光微亮。
他合上匣子,妥善放回原处。然后转身下楼,进了自己的斫琴工坊。
明音堂里,崭新的蕉叶式黑漆琴静躺于桌案之上。
“先生若肯为凌斫一床琴,凌得琴之日,必将奉上这片珍藏已久的《麟凤引》残谱。”
三年前在裕都,西蜀国的三皇子凌对他如是说。
李凌手中的那片残谱,刚好可与他这片拼出《麟凤引》琴谱完整的右半。
那时,距他得到第一张残片已时隔近两年。
终于再次得到琴谱的下落,沈屹无论如何也不能错过。故而,面前这床杉木蕉叶,正是为此而斫。
阴房里久藏的百年老杉木,难得无一个节疤,且纹理顺直,木质松透。
沈屹花了近一年的时间挖空槽腹,反复调试,只为寻得那最柔润清亮的音色。
前后九百多个日夜,从木坯到成琴。上好的鹿角霜与大漆调和,一遍遍刷覆于苎麻粗布之上,从里到外由粗至细,一层层晾干打磨。自岳山、承露至冠角、龙龈,他都用心调整,分毫必较。
今日,这琴终于完工了。
琴的漆面光亮平整,色泽温润;琴身两侧的线条流畅通顺。任谁见了都会忍不住赞叹,这真是一床极漂亮的大蕉叶。
沈屹将其小心地从桌案上取下,装入了琴囊之中。
外面的雨彻底停了,空气里都是潮润清爽的泥土气息。
谁能想到就在五日前,锦州城里曾有场大火,就因着连日天干物燥而烧起来。
此地原本春日多雨,今年开了春却反常地滴雨未下。
这天,锦州通判方大人的府邸突然浓烟四起,热浪翻天。
火从府邸中央的书房窜出,借着风势转眼就吞噬了西苑大半楼阁。
如此凶猛的火并不多见,方府门前不多时便围了大批群众。人群之中,唏嘘惋叹声迭起,皆是说方大人明明是好官却命途多舛的。
少顷,来了十几位府衙的官兵,留下大半在外面拦着围观的人,不许任何人靠近。只衙役六七人疏懒地提着水桶,慢吞吞地进出,却丝毫没有救火该有的紧迫。
一个瘦小的身影,趁看门人走神的空当,闪身从方府大门溜了进去。
她对府中事物极为熟悉,巧借园中草木、回廊隐藏自己,顺利到了方府东北角未被火势波及的藏书楼。
“幸好,火还没烧到这里。”她松了口气。
楼中光线昏暗,从地板到天花板的香樟木书架上,摆满了主人多年的收集珍藏。但以如今的火势,怕是不多时便要被付之一炬了。
方吟并未对这些书籍过多注目,直直上了二楼。
不出她所料,屋内果然处处狼籍。
值钱的字画与古董摆件已被搜刮一空,从残留在地上的碎片看出,这里甚至曾发生过惨烈的掠夺。
屋中的软榻之下,竹青色的仲尼琴斜斜露出一角。
她轻轻把琴拖出来,发现七根丝弦断了大半,琴面也磨得掉了漆,甚至还有几道深深的划痕横亘其中。断掉的弦打着卷儿,在空中颤抖。
玉淙,怎被弄成了这般模样?
她颤抖着手抚上琴面,交错的划痕在指尖留下粗糙的摩擦感。
也是,若非被毁成这样,怕是也早被那些人掠去了。
只不过……
“吟吟,这是给你的生辰贺礼,快来瞧瞧喜不喜欢?此琴名为玉淙,音色可是极好的呢。”
“哥哥送的,我自是十分喜欢。”她欣喜道,“不知‘玉淙’是哪两个字,又做何解释呢?”
“自是取其漆色如碧玉,其声如流水淙淙之意。你来弹一曲,试试可否贴切?”
哥哥的笑颜仿佛还在眼前,方吟的泪水却将这笑容模糊了。
外面似有嘈杂的人声由远及近传来,她抹抹眼睛,咬牙站起,扯下榻边搭着的一块布包了玉淙匆匆下了楼。
半刻后,瘦小的身影就悄悄从方府角门溜了出去。
方府大火后的第五日,锦州终于下了场酣畅的雨,冲掉了空气里残余的烟火味。
清晨,沈屹踏着湿润的石板路,带着他新斫的琴进了城。
这锦州城中,最大的琴斋名为闻雁。
“是沈先生啊,稀客稀客。几月不见,别来无恙乎?”
闻雁斋掌柜陆之云隔了老远就笑着拱手迎道。
“不过短短数月而已,陆兄怎么开始满口之乎者也了?听着别扭至极。”
沈屹蹙眉瞧着他,嫌弃不已。
陆掌柜哈哈一笑,不以为意,再开口却换回了熟稔的语气:
“这便是三皇子订的那床琴罢?远尘你的斫琴技艺是不是又精进了不少?赶紧拿过来让我试一试。”
沈屹将琴递了过去。
二人进了琴室,他取出囊中的琴轻置于琴桌上,自己敛襟端坐桌前。
左手抬起,从十三徽虚虚拂过,指端传来光滑微凉的触感,名指与中指停在九徽,点于圆润流彩的螺钿之上。
“此琴可有取名?”
“便唤为流珠泉。”
陆之云右手指尖轻拨,音符便如流水般泻出,清泠地划过琴面。
每个音开始的时候,都仿佛有一颗水晶沿着琴身外侧的卷边滚落,摔碎在桌上地上。泛音空灵而清脆,散音通透而潺潺,按音润泽而浑厚。
他收了手,自袅袅余音中回过神来,赞叹道:
“好一个流珠泉,果然是琴如其名。”
忽然,门口登登的脚步声传来,小伙计气喘吁吁道:“掌柜的,那个乞丐姑娘又来了。”
“乞丐姑娘?”沈屹疑惑道。
“哎,别提了。”陆之云叹口气,略带无奈道,“她说要修琴,却又没有银钱付。”
他转头对小伙计吩咐:“还是说我不在,去打发了她罢。”
陆之云不再多言,取来紫砂壶和杯盏,在茶台前坐下,开始流畅地注水温杯。
沈屹也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沸水一次次注入,茶香顿溢,屋内一时只余斟茶注水之声。
“外面是谁在抚琴”沈屹突然开口问道。
陆之云也止了手里的动作,倾耳细听,面上渐渐露出惊异。
二人争相起身,急急向外走去。
大堂之中,已经有一圈人围着琴桌,将弹琴者挡得严严实实。只一曲《酒狂》,带着几分清醒的醉意,夹着忧郁的恣意洒然,灌入耳中。
小伙计也在其中,见到掌柜的,便立马闪身让了个空当出来。
抚琴之人是个瘦弱的年轻姑娘。
见了她,他才立马明白了小伙计口中的“乞丐姑娘”是作何意。
她身上的衣衫有些皱,袖上还被刮出了破洞;头发也似乎只是用手指梳理过,许多碎发凌乱在额前,将脸挡住大半。虽比街上随意躺着的那些小乞丐干净,但还是颇为狼狈。
只是这姑娘在琴前安然端坐,定睛看着琴,面上便没了局促之意。她旁边还搁着铜盆手巾,说明是才浣过了手的。再看那双抚琴的手,确实白皙干净,指甲也修剪得宜。
洁白的手指在琴弦上灵活地跳跃滑动,曲调流淌而出,音音入耳,丝丝扣心。让一众听者只觉整个人都被牵引住了。
曲子极短,很快便一曲终了。
“想不到一个小姑娘,竟将这士大夫郁郁不得志的曲子弹得如此有味道。”
“多谢姑娘帮我试琴。”一个蓝衫的公子拱手谢道。
姑娘起身,颔首回礼,用清朗的声音淡淡道:“公子可以放心,此琴并无抗指、打板或是煞音一类的问题。”
抬头时,沈屹见她额前交错的发丝后面,一双眼眸黝黑清亮,破烂的衣衫也掩不住举手投足间的贵气。
蓝衣公子点点头,向小伙计道:“我便就买下这床了。”
小伙计见状喜孜孜地过来应了,又忙去寻了琴囊将琴包起来。
在周遭众人不绝的赞叹声里,姑娘淡然转身,抱起身后自己带来的琴往外走去。
那床琴在她怀里露出一角,浅绿色的漆面清新夺目。
沈屹心里一惊,未来得及细思便脱口唤住了她。
“姑娘,请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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