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慈安宫里,一副水晶与各色宝石串成的珠帘,隔断了沈屹的视线。
珠帘后,锦衣华服的女子,坐在高大的包金雕花木椅上,繁复沉重的赤金坠宝石凤冠下面,一张精心描画的脸虽看得出保养得宜,眼角却也不可避免地爬了深深浅浅的纹路。
他跪在冰冷的石砖上,已经快半个时辰了。
“还是没想出,如何给哀家一个解释吗?”太后的声音幽幽传来。
沈屹垂着头,沉默不语。
两个时辰之前,他被侍卫带到了慈安宫。
太后见了他,也流露出不亚于韦大人初见他的惊讶。
“你是…余安先生?”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疑惑,“余安先生不可能如此年轻啊…哀家在二十多年前,就听过余安先生之名,你如今年岁几何了?”
“回太后,才满二十五岁。”
“那你来给哀家解释解释?”
沈屹心下暗暗发愁,生怕若回答不当,惹怒了太后。如果这样的话,那不光是他和韦大人,连方吟怕是都逃不了罪责。
他轻轻叹了口气,道:“回太后,我姓沈名屹。余安,原本是我师父的名号。”
珠帘后面的人,仿佛还在等着他继续说。
沈屹斟酌着词句,又开口道:“我自小便跟着师父学琴,后来,我家里出了事,师父就干脆收养了我,也把他斫琴的本事,都尽数教与了我。可是,七年前师父不告而别,除了这余安先生的虚名,什么也没留下。初初几年,西蜀冒名之人如雨后春笋般层出不穷,将这名号几乎要毁掉,我才不得不承了这虚名。”
太后听完,蹙着的眉头松了松。
“那如今,可有你师父的下落了?”
他将头埋得更低,缓缓地摇头。
“莫要担心,余安先生也算是哀家未曾谋面的故人,哀家会差人替你寻一寻。”
“多谢太后。”他俯伏在地,感激道。
“来人,赐座。”太后的声音变得温软许多,“先生此次来临安,所为何事啊?”
沈屹敛裾坐下,恭敬答道:“韦大人请我来为他斫一床琴。”
“管着乐器库的韦石全?”
“正是。”
“说来,他也是与哀家一同来这临安城的老人了。当年带了床琴和不少乐器来,都交给他管着,那时候哀家总是隔日就要取来琴,弹一曲《秋苑捣衣》。如今上了年纪越发疏懒,倒是有几年未曾想起过他了。”
“也是韦大人尽职尽责,太后才放心交托于他。”
“是啊。”
正说着话,有宫女前来通报:“太后娘娘,乐器库副管事赵元德求见。”
沈屹看着来的这人,心里莫名地升起一丝不安。
赵元德生得一副尖嘴猴腮之相,虽恭敬地弓着腰,一双小眼睛却骨碌碌地乱转。
他一进来就扑通跪下,俯在地上尖声哭道:“太后娘娘,奴才知晓了一件不得了的事,不敢欺瞒太后,只求太后娘娘救奴才一命罢。”
太后蹙了眉道:“何事?”
“是韦管事,他竟然私下指使人将太后娘娘的琴给拆了!”
太后递了个眼色,旁边伺候的女官威严地开口:“你莫要哭了,细细禀来。”
赵元德跪坐在地上,用袖子抹了把脸,道:“一个多月前,我无意中撞见韦管事差人取走了太后娘娘的那床鹤舞晴空,便心里生疑,偷偷跟了过去察看。发现他在乐器库房后面的院子作了一个工坊,里面放了好多工具,都是用来制琴的。后来那院子就有人把守,说是西蜀来了一位了不得的斫琴师在里面住着,不得擅入。直到刚才,我才找到借口溜进去。这才发现,太后娘娘的鹤舞晴空就在里面,已然被他们拆了!”
他说着说着,又带上了哭腔:“韦管事是正管事,官职高奴才一等。奴才怕惹怒了他会被灭口,也不敢多言,只得来找太后做主。他定是看太后娘娘许久未想起这琴,生出了异心,想要偷偷换掉琴上那些值钱的物件…”
“好了好了。”太后听得厌烦,摆摆手让他闭嘴。
“去请韦管事来。”她对旁边道。
身边的女官立时领命去了。
“沈先生,刚刚他说的那床琴,究竟是怎么回事?”太后皱着眉头问。
沈屹心里一惊,忙起身跪了下来,却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默然不语。
殿内一时静得可怕,连落根针怕是也清晰可闻。
就这样过了约莫半个时辰。
“娘娘,韦管事到了。”女官的声音终于打破了这难熬的寂静。
沈屹稍稍松了口气。
韦石全走进来,瞧见地上跪着的沈屹和赵元德,心知不妙,二话不说也赶紧跪下。
“人都到齐了,你们来说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罢。”
韦石全看了眼沈屹,道:“此事全是奴才之责,请太后娘娘莫要怪罪于余安先生。奴才听到余安先生盛名,才大老远请他来斫琴。”
赵元德在旁边冷哼了一声。
“你有何意见,不妨直说出来。”韦石全冷冷道。
“韦管事真是仗义。不知从何处请来这样一个骗子,蒙蔽太后娘娘,又合伙将鹤舞晴空拆了,是想偷偷弄出宫去卖钱是吗?”赵元德一改方才的唯唯诺诺,话中满是尖酸。
“你莫要血口喷人。余安先生之名岂是你能随意污蔑的?”
“你当太后娘娘好骗是么?鹤舞晴空是娘娘当年从西蜀带来东吴的琴,就是余安先生亲手斫的。”他瞥了一眼沈屹,“太后娘娘都来东吴近三十年了,他那时怕是还未出生吧?”
韦石全一时无言以对。
沈屹方才已将事情全然告知于太后,此刻便给韦石全递了个眼色,让他安心。
太后果然悠悠开口道:“此事哀家已知晓,乃是有些内情。”
赵元德见状又换上哭腔,喊道:“太后娘娘莫要被他们骗了啊。韦管事说请余安先生来时,不是说要制新琴的吗?如今又为何会牵扯上鹤舞晴空?”
这句倒是戳到了要害。
所以,太后听完,又紧了眉头,面上也渐渐浮起疑惑来。
“回禀太后,”韦石全见此事被他这样一搅和已然乱成一团,心道不能再继续欺瞒,遂闭了闭眼道,“奴才该死,其实此事全因奴才失职而起。都是库房保管不当,以致鹤舞晴空快要被虫蛀空了才被发现。奴才怕太后娘娘责罚,就想着偷偷请来余安先生将琴修好。请太后降罪于奴才,莫要牵连余安先生。”
沈屹在旁边听着,心里越发忐忑不安。
他知道就算是自己说的都是实话,也拿不出证据来证明身份。况且私自修琴情况属实,本就是欺瞒之罪,不被发现还好,一旦事发便无可辩驳。
他只庆幸赵元德只字未提方吟,没有连累到她。
太后沉默地抬手扶额,长长的镶金珐琅护甲轻搭在发冠上,粼光微闪。
“来人,“她放下手,冲着殿外扬声道,“将乐库总管事韦石全除了职,关起来罢。还有这位…沈先生,也一并关起来。”
她转头对沈屹道:“瞒着哀家修琴之事,哀家可以不算在你头上。但这身份之事,哀家也要给众人一个交代。若是能证实你是余安先生,哀家便放你出来。”
侍卫进来,将二人拉起来带了下去。
“太后娘娘明鉴。”赵元德深深俯下去,谄媚道。
“你就先替了韦石全的管事一职,”太后的声音里带了些疲倦,“哀家乏了,退下吧。”
“谢太后隆恩。”
赵元德挪着小碎步,躬着身子小心地退了出去。
事情虽暂时尘埃落定,却又陷入了僵局。
方吟拜托了小黄门,到狱中去看沈屹。
沈屹毕竟身份未明,太后话里又留了余地,看管的狱卒倒是不敢太过苦待他。给安排了间干净的牢房,里面床铺被褥也都置全了。
“先生,你还好吗?”方吟一见到他,眼里瞬间泛出些泪光,她撇过头去眨了眨眼。
沈屹原本坐在铺上,看方吟来了,忙起身向她走过来。
“我没事的,你别担心,照顾好自己就行。”
方吟双手扶握着铁栏,默默望着他。
沈屹突然抓过她的手,把自己手里原本攥着的玉璧塞到她手心。
“一直想还给你来着,却总是忘记…”
方吟垂眸瞧了一眼手边垂下的红线,毫不犹豫地塞回沈屹手里,道:“先生如今在这里面,我不放心,这玉璧可以护佑先生,你留着吧。切莫失了希望,你就是真正余安先生啊。既是没有冒名,那迟早会被放出来的。”
他无奈地苦笑:“可是,就因着担了这虚名,我如今都无法自证身份。”
“先生可否告诉我,慈安宫里事情的经过呢?”
沈屹把来龙去脉都讲给她听。
“这么说,下午来过的那人,应该就是先生所说的赵元德了。”她微微蹙了眉道,“我若早知他是为了这个,拼死也不会让他进去查看的。”
“他怕是也早得了风声,只是去确认一下罢了,不是你的错。”沈屹道。
方吟突然想起什么,恍然道:“那人此般借题发挥,目前看来也真的是被他拿捏住了要害,让先生和韦管事都被问了罪。这么说,鹤舞晴空对太后娘娘而言,应该不只是被遗忘的一床琴而已。如果这样的话,那就好办了。”
沈屹不解。
“先生不是已经将新的面板斫成了么?”她急急道,“如果这床琴对太后娘娘很重要,她一定不会看着它毁掉,定会想要将它修好的,那先生是不是余安先生,又有什么要紧呢?先生是唯一能把鹤舞晴空修好的人啊。”
沈屹望着她,有些动容。这世上,还有人这样为他的事情着急。
“先生真的没有什么可以证实身份的物件吗?”方吟想了想,还是有些不甘心地问道。
沈屹犹豫片刻,依旧摇摇头。
“那我去想办法,”方吟道,“先生且在此再委屈几日,我一定会救你出来的。”
她快步离去后,沈屹坐回到铺上,摩挲着手里温润的玉璧,心里却有些乱了。
其实七年前,他师父走的时候,并非不告而别。
师父曾留下一封信和那枚刻有余安的小印给他。只是沈屹怨他不理会自己的挽留狠心离去,看都未看,就将这二者统统封入瓷坛中,埋在了岳畔琴舍的屋后。
重新开始为别人斫琴,是为了《麟凤引》;而愿意出来承这余安之名,则是因为方吟,只因为当初听说她哥哥在为妹妹寻购余安先生的琴。
本也是虚名,证不证实又有何意义。
沈屹深深叹了口气。
夕阳透过狭小的窗户照进牢房,映下一方温暖的橙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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