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朝闻道矣
段离章藏在人群里,默默收回了鼓掌的手。
方才那第一个鼓掌的,就是她。
这人呢,最是容易受环境影响,气氛一旦被带动起来,愈演愈烈。情绪高涨好似瘟疫,整城转眼陷入欢庆之中。
凑够了热闹,段离章悠哉挪移几步,来到罗琴和李肃的背后,显露身形。
她笑道:“今年春猎,依旧同场竞技,却不用再拼命。你俩,是碰上好时候了。”
罗琴和李肃听这熟悉的娇俏女声,忽的一惊。
猛然回首,见段离章近在咫尺,二人面上微红,均是退开一步:“皇、皇后……”
见他们要行礼,段离章抬手打断:“哎,注意场合,此处人多嘴杂,且先换个称呼。”
她有意寻他们,却不想引人瞩目。
眨眼,她换上金裕留给的易容面皮,泯然众人。
她依照初见之日,允了二人唤她段姑娘。
李肃见到皇后还有些紧张,低头不再说话。
罗琴出身富户,虽是有些富家公子的骄气,待人接物之道却是修得不差。
纵然惊讶段离章为何出现在宁州,面色却很快调整了过来。
“段姑娘来宁州,可有要事?”
论缘分,三人萍水相逢,不值惦念。
论男女之情,国君人中龙凤,而他与李肃,不过凡人,何德何能。
他可不会痴心妄想,皇后特意回头找他们,是担心两人过得好不好。
国君与皇后久别重逢,自当情浓正酣。没有哪一件事,会比续旧情更重要。
若说有,此事必然事关重大。
段离章心说:这罗琴弱不禁风,胆敢参加春猎,果然是个聪明的。
她喜欢聪明人:“随我走吧。”
同初到宁州那日一般,她又邀罗、李二人吃茶。
今日,茶楼内除了听戏唱曲,掌柜还在堂中开了赌局。
底下赌客,正交头接耳的,探讨究竟谁更有夺魁本事。
庄家背后拉扯出一道红帷幕,宁州每位参加春猎的男儿姓名,都以金丝线绣于其上。
茶楼伙计带着三人上楼,寻了个视线宽阔的茶室。
一入座,段离章撩起茶室帘子,细看帷幕上那一排排人名。
目光略微一扫,她找到了罗琴和李肃的名字。
罗琴斟了茶,敬她一杯。
“此前,多谢皇……段姑娘赠言,我等已是体会到,何谓你口中的‘公平’了。”
得知不必以命相搏,方有劫后余生之感。
他们循规蹈矩,顺应蓬莱规则,不曾想过规则本身,会是不公平的。
男儿们看似有的选,实际上的命运,从出生就被定下了,或传宗接代,或参加春猎。更顾忌寿数,只想在这十年间,争个世人的目光肯定,鲜有思考自我,忧虑何去何从的时候。
段离章笑着接过他递来的茶,说出口的话,却是泼他冷水。
“我非圣人,一念三千。我所问的公平,不过是怜你们今秋蝉不知二年春。以我身份地位,来日有我所需,取你二人的性命,也不过是顺手的事。”
女邪魔站得高,观得远,言由心,无禁忌,方能做到胡言乱语,也有她的道理。
公平二字于她,不重要。
她若是觉得不公,想要公道,必是会自取。
旁人若是当真,事事求个公平、公道,那才是傻不可言。
罗琴恍然:“唯心之论,不值得深究?”
段离章端茶饮尽,缓缓道:“想要深究,不无不可,但深究的后果,却是要先想清楚了。”
此话之因,乃是出于她忽然想到了封魔石中的华霭。
道常修言:朝闻道,夕死可矣。然而,闻道中途,疯魔者不在少数。
段离章与华霭朝夕相处多年,知他乃是天生仙人,视神州人人为肉羊、为蝼蚁,从前嘴边亦是多有何不食肉糜的言论,教给她的,亦多歪理。
可他有一教诲,她深以为然。
他说:“在其阶,悟其道。”
太早窥见大道真理,不是幸事。
仅此一言,是华霭要她听话、少问的警告,却也是他为数不多的善心。
这一点,反倒让记忆中的华霭,有些人样了。
她说这一番话,同时也是警告罗琴。
可罗琴想要抓住这蝼蚁望天的唯一机会。
他沉吟许久,试探着问道:“那这变法的后果,谁人承担?国君,还是……”
这一句,是变相告诉了皇后,他明白了蓬莱春猎从前以命相搏的规则之下,并不简单。
可话刚出口,罗琴便觉莽撞、不妥,继而颇感惊慌。他一草芥,如何揣摩国本?
要收回却晚了。
只能小心抬眼,去看段离章的神色。
段离章亦是意外,目光闪闪,盯着罗琴,仿若发现了新奇玩意儿。
他之头脑和悟性,当真不错。
可惜了,只有十年寿数。
于罗琴,蒙在鼓里才是幸事。朝闻道的代价,鲜有人能承受得起……
旋即又有恍惚,华霭看她,便是如她看罗琴一般吗?
段离章垂眸,浅浅抿一口茶。
她装作不知罗琴话意:“国君体恤子民罢了。你看,这满城的欢呼雀跃,想来,后果应是不差吧。”
话虽如此,心中又有另一番作想。
一条法则能长久延续,自有其道理和深意。人心错综复杂,善恶之念难以恒定,这才需要道、德、法、规约束。
甘受约束者,成就修身立善的道宗仙门。善恶难辨,不甘捆缚,便成了邪魔之流。
是以,择道之初,便是杀死前尘己身,此为一种朝闻道。
裴临柔情本性,当年得知蓬莱存在的真相,又是另一种朝闻道。
这道,与他的信念相悖,他才会深陷苦痛千年。
他知蓬莱先人为压制黑山之物,定下法则,牺牲部分男儿,只为获众生安稳,乃是做了取舍。
也知此番变法,坏了蓬莱历来的规矩,忤逆了先人的意志。
段离章手指摩挲着茶杯口沿,不由得深想。
然而,此事的后果仍是未知的。
裴临敢于实施这个计划,必然是想透了最坏的后果。那么,若是此回事败,他是否会效仿先人,再次做出某种取舍?
罗琴懊恼方才不该追问。
但见皇后未有追究他这望天之蚁的不自量力,罗琴鼓足勇气,再道了一句真心话。
“不论如何,此身命运,能归于己手,却是极好的。”
说完,罗琴难免思考。春猎结束,他还有九年可活,到时候,他又该何去何从。
李肃虽悟性不如罗琴,但深知他这命是皇后救下的。
他红着脸抱拳道:“段姑娘若要取我二人性命,拿去便是。”
罗琴手一抖。
心说,兄弟你胡说八道什么!
他现在惜命着呢,可不会甘愿为谁去送了性命。
虽然,罗琴知李肃不太会说话,此言更有可能是“谨遵皇后吩咐,草民万死不辞”一类的客套话。
但就怕皇后误会,真让他们去干些危及性命的大事……
段离章本有心事,李肃突如其来的傻气,却将她给逗笑了。
“我要你们的命作甚。”
罗琴松了口气。
他连忙问道:“段姑娘的意思是?”
段离章说明来意:“我要你们夺魁。”
此话一出,二人皆是惊讶无比,相视无言。
夺魁?
可是,哪有说夺就能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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