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郁结(下)
郁结(下)
虽一夜宫变,但血终是没有流到宫外,太阳升起,京城仍是那个京城,人们生活如旧,只是在坊间又多了一些窃窃私语罢了。
南门芷言回答府上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南门芷言遣徐清回营中,自己去敲那铜环。看门的小厮将门打开一人宽,看见门外的南门芷言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又惊又喜,似乎一滩死水开了源,一下子精神了,忙跑着去叫府上的管事和管家婆子。
京城的府里,只有祖母太君和几个父亲的妾室居住,奴仆自然也少了许多,平日里大门紧闭,鲜少与外有什么联系。
虽已有很多年没有回来了,但南门芷言对这院子还是极熟悉的,前院处那块青石砖的缺口还在,是她儿时跟大哥起争执,气极了,拿那长-枪顿地,磕坏的。这么多年,一直也没有再换。
南门芷言回来得突然,事先也没一点风声,管家婆子还在吃饭,听看门小厮来叫人,急得来不及找手巾,用袖口抹了一把嘴便出来了,看见还穿着全甲,满身血污的南门芷言,惊得哎呦一声,喊了一声:“芷小姐。”
南门芷言累得厉害,没心力寒暄,疲惫地说:“烦妈妈差两个人来,帮我收拾收拾。”
管家婆子脚下生风,去偏院叫丫鬟们去了。
南门芷言回到自己的院子,院中间的那颗石榴树比以前粗壮了,满树的红石榴花穿破黑夜,开得艳丽。
推开房门,一切都是熟悉的样子。屋内很是整洁,也丝毫没有半点灰尘钻进鼻子,多年前的那股子沉木香气,又飘了回来。
三个丫鬟端着铜盆拿着雪白的手巾走进来,都是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南门芷言不认识。管家婆子跟进来,似是看穿南门芷言心思,说道:“紫萍姑娘和雨烟姑娘,还有春香姑娘,都被老太君还了卖身契,遣出去嫁人了。”
南门芷言点点头。紫萍和雨烟曾经是她的丫鬟,香春是大哥的丫鬟。
南门芷言沉默了片刻,强打着精神问:“找的人家都怎么样?”
“嗐。”管家婆子随口答道:“都是知根知底的庄稼户,自家都有地,很是不错呢。如今都成了孩子娘了。”
南门芷言没回答,任凭丫鬟帮她把护甲卸了,把脸擦了。
她心中升起些失落,想着紫萍和雨烟年长自己两三岁,从小是一起长大的,常常笑闹在一处,每日早上早早起来,拿着外衫去看自己在后院练枪,也偷偷跟着自己读书写字,甚至还会做一些草药涂料。
想到如今,南门芷言也不知应喜应忧,只是她极力回想,竟丝毫想不起那时她们谈论起过任何关于出府嫁人这样的话来。
“呀,您受伤了!”一个丫鬟想给南门擦手,这才看见南门芷言手上包扎的白布条已经又被血染透了。
管家婆子踮起脚。眼神越过南门芷言的后背,瞟见了那一抹红,一刻也没耽误,一脚跨出房门,留下一句话:“我去叫寻柳来。”
不一会儿,一个女子便跨进来,一看见南门芷言眼眶便红了,手扶着门框站在门口,迟迟也迈不开步走过来。
南门芷言坐在椅子上喝茶水,抬头,看见站在门口的寻柳。
“寻柳姐姐。”南门芷言喊了一声,直接把寻柳的泪喊了下来。
寻柳一掉泪,南门芷言也跟着红眼眶。
丫鬟们给寻柳行礼,喊她“柳妈妈”,南门芷言这才发现,寻柳的衣服,俨然已经是妇人的样式了。
寻柳走过来,吩咐丫鬟去拿药。然后小心翼翼揭开帕子去看南门芷言的伤。
她的手还是那么稳,一如从前。
寻柳是大哥房里的大丫鬟,那时大家都说,她以后是要给大哥做偏房的。
那时,自己和大哥整日舞刀弄枪,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还时常添一些划伤,但又不想让父亲尤其是祖母知道,兴师动众的,于是寻柳便成了他们“军医”,虽总是唠唠叨叨,但手上的功力却是没得说。
寻柳把帕子从南门芷言的手上取下来,没等南门芷言作反应,自己倒先吸了一口冷气,想说什么,又忍了下去。
“无大碍,昨晚来不及处理,你帮我缝一下吧。”南门芷言并不在意手上深深的伤口,随意地说道。
南门芷言说得随意,但寻柳却听得心惊肉跳,低声说道:"还是叫大夫来吧。"
"不要兴师动众的,一会儿还要去给老夫人请安。"南门芷言觉得寻柳的建议小题大做了。
"只是,多年没有缝合过了,自从你们"寻柳犹豫道。
"无妨。"南门芷言打断了寻柳的话。
老夫人身旁的大丫鬟海棠来寻南门芷言时,刚好撞见寻柳在用绢丝给南门芷言缝合伤口。
她"呀"地一声,迈进来的一只叫"嗖"地缩了回去,站在门口背过身子说道:"芷小姐,老夫人听说您回来了,叫您过去。"
南门芷言应了一声,叫海棠进来稍等她片刻。海棠丝毫没有动,依旧背对着她们,嘴里却不住地念叨着:"怎么不叫大夫来,这怎么行呢?"
南门芷言的额上、脸上疼得沁出一层汗,但语气依然平稳,她问寻柳:“她们为何叫你柳妈妈?”
寻柳没说话,眼睛死死地盯着针线,小心翼翼地缝合。
等缝合完,上了药,又轻轻将手包扎上,她才长长呼出一口气后,愣在那里缓了好久,才回过神来,回道:“前几年,全贵家的没了,他想再娶,便去求了老夫人”
后面的寻柳没说。
南门芷言对全贵的印象不深,只隐隐约约记得是个身材短粗、皮肤黝黑的人,在她很小的时候,他的脸就皱皱巴巴的了,她总以为他是父亲那辈儿的人。
“他现在是二管家了”寻柳又补了一句,似想竭力安慰什么,但也没听出多少感情来。
不管怎么说,他是配不上寻柳的,至少南门芷言这么觉得,恐怕也只有南门芷言这么觉得。别人看来,府里的管家娶丫鬟,什么样的找不到,寻柳再秀丽、大方、稳重,也不过是个丫鬟,更何况是个主子已经没了的丫鬟。
“这样不挺好。”寻柳又说,“能留在府里,也时常能来大爷的院儿和你的院里转转,倒也不至于让风把那时的事儿,都吹了去。”
曾经的事情不会变,但人会,就如那时的寻柳,如今成了柳妈妈,连个名字都没了。
"不会的。"南门芷言讷讷地回了一句,她想再说几句话的,比如大哥的事儿。可她怎么也张不开口,索性就不说了,起身就要去给老夫人请安。
"老太君这几日休息不好,又总是念叨起茗大爷来。"过去的路上呢,海棠低声跟南门芷言说道。
南门芷言的心沉了沉,没有接话。
"您多说点高兴的事儿。"见南门芷言的神色沉了许多,海棠又说道,但并没有让南门芷言的神情有所缓和。
话说着,就到了祖母的院儿里,又有几个丫鬟在门外迎着,见南门芷言来了,忙给掀帘子。
南门芷言跨进门,直接被引进卧房里,她晃神看见一个白发老妇坐在床沿边,也没有细看,直接跪在地上,双手扶地,头直接贴在手背上,久久不肯抬头。
"芷丫头。"祖母颤声喊了她一声。
南门芷言仍没有抬头。她匐在地上,并没有抬头。
她不敢抬头,不敢去看这个中年丧夫、丧子,老来长孙又战死在边塞的祖母。她也不知怎样开口去说,大哥的死里,她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快,快去把她扶起来。"祖母急急地跟海棠说。
海棠来扶,南门芷言并没有起来的意思,只是直起身子,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来,递了过去,说:这是父亲托我带来的家信。"
老夫人接过信,并没有急着打开,而是正色对南门芷言说:"芷言,你起来说话。"
南门芷言依旧跪在那里,沉默了许久,她拼命地想要鼓足勇气,把心中之事说来,可压在心头的那块巨石,堵得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想说,若那日她带兵能再快一步走出那荒漠,去突袭敌军的侧翼,大哥也许就不会背腹受敌,身中乱箭而亡。她觉得自责,却又极度渴望征战沙场,在胜利中找到价值。
她想把这些都说出来,面对她最亲近的人。可是她却丝毫张不开口。
"起来。"老夫人的龙头杖在地上狠狠地褚了几下,身旁的丫鬟们见了,都上前去拉南门芷言,把她拉起来,拉到老夫人的床边。
本来还面有慍色的老夫人,拉住南门芷言的手,见曾经神采奕奕的她如今变成这幅沉郁的样子,一下子又心疼起来,嘴里不住地念叨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南门芷言这才抬头去看祖母,祖母和几年前的样子大不一样了,头发已经全白了,干瘪的皮肤包裹着骨头,眼皮下垂得厉害,几乎都要把半个眼睛遮住了,眼神也不如之前有力了。
两人谁也没有掉出泪来,倒是站在一旁的丫鬟们,都偷偷用手去擦眼泪。
老夫人又细细看了南门芷言好几遍,才去拆信。
信只有一页,笔迹工整,老夫人看得极慢。
"儿远违膝下,忽忽五余载。中间两大病,天怜羁苦,偶幸而生,日夜忧愁。母年高,恐不及一见慈颜,以此痛心,殆不堪处。边塞至京千余里,其地苦寒,黄沙漫天,九月而雪,四月始草生,然将士衣着不兴,粮草不济,其间艰辛,不可胜说。建康十五年,茗昱率兵解冷山之困,难料途中遇伏中箭。南门世代忠烈,为国亡之不可惧,然吾精力每日愈下,幸芷言自幼饱读兵法、聪敏过人,承其兄遗志,解吾之忧。
今芷言拜右将军,将士抗臂以赞之,然其今仍困于冷山之役,常默然自责,更深不假烛,盼籍此归家之机可缓其胸之郁结。更盼将来和定,十万将士可圆归。儿抆泪百拜。"
老夫人噬泪看完了信。将纸合上,长叹一声道:"芷丫头都披甲上阵了,若今之圣上再不思国,我南门家,还能为这朝廷镇守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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