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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自赎


自赎

        上任不过几天,便又有参南门芷言的折子递到了丞相那里,说是南门芷言让别宫禁军相互斗武,若斗得精彩,就赏钱遣他们去喝酒,武艺不精者,就在别宫门口练基本功,毫无规矩可言。

        李正容随手将这折子丢在桌子一旁。如今招安卫南军的事停滞不前,陈瑞虎迟迟不肯动身来京。西边十几万大军日日夜夜都要耗费粮草。新帝登基,朝中局势飘摇,折子跟冬天纷纷扬扬的雪片子一样往自己这里飞,他根本无暇顾及这不痛不痒的事。

        "以后这些小事不要往我这里递!"李正容被杂事堵得心烦,不耐烦地吩咐下官道。

        下官心里暗想,如今南门芷言权力不大,官位不小,折子不往丞相这里递,谁又能管她。但脸上一脸恭敬,不住点头应着。

        司命点灯回来,别宫门口并不见南门芷言的身影,只有四个人在空地上扎马步,腿肚子抖个不停,汗也糊了满脸。其中一人,还是别宫光禄丞范淼,他那白净的脸上,表情狰狞,一副随时要晕厥的样子。这范淼本是个文官,是建康十二年的探花,虽有才华,却不会左右逢缘,如今被拎过来,当了南门芷言的下官。

        司命免了他们的惩罚,问范淼:"南门大人又去吃酒了?"

        前几日,南门芷言晚上带几个手下去喝酒,硬生生地把那已经打烊的酒楼敲开了门。酒过三巡,那些禁军手下已经喝得站立不稳,南门芷言一边笑他们酒量太差,一边手一挥,免了他们当夜值守的任务,直接放他们回家歇着,自己一人回来别宫。

        她没有骑马,一人走着,行至半路,遇见一个马车狂驰而来,远远的就听见那车夫怒吼"让开!"

        退让,很少出现在南门芷言的为人准则里,她心下生出一股倔气,一步都没有让,就站在那里,直等着那马车驶过来。

        那车夫不想遇到了这样一个不要命的,猛拉马缰,那车朝一边一拐,踉踉跄跄,差点翻了,停到一旁。

        "谁他娘的不长眼?"没等那车夫开口,车内就传出了一声口齿不清但声音极大的骂声。

        "我当是真有胆呢,原来是直爹的孬种。"南门芷言也不甘示弱,连嘲带骂。

        车上的人听见,一把把那车帘子角打飞到车棚顶上,都顾不得人扶,直接跳下车来,踉跄了一下,一看眼前只有南门芷言一人,直接上来两步,一边骂,一边撸起袖子就要挥拳头。

        南门芷言看眼前这人油头粉面,穿了身翠绿挂粉的锦袍,满身酒气,走路都已不稳,却二话不说就要过来揍人,心下生出许多厌恶。

        她虽然也喝了不少酒,但并没有太大的影响,身盘还是很稳的,一个闪身,躲开了那人的一拳。听那拳呼过去的声音,想必这人是用了十分力气的。

        嚣张跋扈。南门芷言暗想,然后抬手,照着这人的鼻子就给了一拳,直直打在他的鼻根上,打得这人眼睛失焦了片刻,然后才踉跄着捂鼻子,痛得直不起腰来,但嘴却不闲着,直喊那车夫快出手。

        车夫见状,从马车上抽出马鞭就走过来。

        这车夫身材魁梧,马鞭第一下抽在地上,发出凌厉的声音,第二下就直直朝南门芷言抽过来。

        南门芷言闪躲开,一个箭步靠过去,抬脚踢在车夫的手上,车夫的手瞬间红肿起来,但出乎意料,他手上的鞭子却没丢,又猛地朝南门芷言抽过来,虽又被南门芷言躲了过去,但鞭尾仍擦到了南门芷言的脖子,瞬间擦出一道红来。

        南门芷言一下子恼了,上前双手抓住那车夫的手臂,背身一扣,只听咔哒一声,那人的胳膊瞬间错了位,脱臼了。

        车夫疼得嘶喊,把那公子哥的酒喊一半,腿也喊软了,那公子哥捂着鼻子,眼看着指缝里露出血来,气急败坏地喊着:"你,你,你,你这小娘们儿。"

        南门芷言这时直起腰杆来,倒露出一副彬彬讲理的样子,手背在身后,侧脸看着那人,清清郎朗地说:"没本事就不要晚上出来惹事。"

        说罢一甩手,就走了。

        南门芷言等着那人去报官,甚至第二天白天都没有睡觉,就在府里等着,却迟迟不见官衙来人。

        她又差人去打听,是哪家的少爷头一夜被打了,打听出来,竟是太医令魏堇年的儿子。

        南门芷言一听,乐了,那倒是没浪费他家里的资源,治伤都不用出府门,不禁后悔昨天自己手下留情,早知如此,就应再加两分力气。

        那管家又说,他们两个大男人被南门芷言一个女子打成这样,魏家觉得报官丢人,就没有声张,说是要递折子。

        南门芷言听了,气不打一处来,骂了几句,仍觉得不解气,又差管家给魏府送上一盏灯笼,还带话过去,说晚上出门,最好点上灯,省着跟个睁眼瞎一般。

        这事终是没闹起来。

        但司命知道南门芷言心中憋屈,害怕她又惹出什么事端来,今日见南门芷言又没有在,便忍不住问了一句。

        范淼摇了摇头,说:"她自己一人朝那后面去了,不叫人跟着。

        司命听罢,一个人绕着别宫外墙去寻她。等绕到别宫的最后面,在没有一点光亮的地方,若隐若现地看见一个灯点在闪烁着。

        司命定睛去瞧,隐约看见南门芷言依墙角坐着,好像是在看书。整个人保持着一个姿势,一动不动,不知是沉浸在了书里,还是思绪早已飞到了别处。她被高大的墙体映衬得小小的,在模糊的光亮里,那墙似乎随时都要压下来,把她埋个彻底。荒芜和寞落包裹着她。

        司命走过去,还没走近,就被南门芷言察觉到了脚步声。

        南门芷言似是听出了是司命的脚步,没有惊慌,缓缓将书放下,侧过头来看她。

        与那日第一次被绑来别宫鱼死网破的样子不同,与前几日有些刻意的张扬也不同,此时的南门

        芷言像被缚住了手脚,置身在只有一个身子大小的笼子里,浑身露出一股低落与疲态来。

        司命知道,她是极不适应现在这样的日子的,纵然硬撑了几日,挣扎了几日,看似接受了,但

        一旦静下来,又会觉得心中有个没有底的黑洞。

        她太清楚这无底的感觉。

        司命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南门芷言,问道:"为何在这里看书?"

        南门芷言没有回答,将放在腿上的书合上了,司命这才看见,是本兵书。

        "以前带兵在外,晚上怕被偷袭,我夜里会点一个油灯,坐在帐外看书。看兵书不会困。"南门芷言自顾自说道。

        司命听罢,挨着南门芷言坐了下来,看了那油灯一眼,说了句:"这么看,眼睛是要瞎的。"

        南门芷言没有说话,低着头,手指将地上的小石子拨过来,拨过去。

        司命又说:"你是不想在人前看兵书吧?"

        司命说话,虽语气并没有咄咄逼人的感觉,但内容却从不懂得遮掩,直来直去,猜到什么便说什么,直刺南门芷言的内心。

        这几日,南门芷言的心翻来覆去,潮涨潮落,觉得走出来了,一看,外面依然是牢笼。她差人把房里的书全撤走了,把府里练武场地里的所有东西都拆了个稀碎,那一瞬间,觉得心里痛快些了,既然朝廷不用,那她也乐得逍遥。

        可她总觉得有很多双眼睛在盯着她,有时候她感觉是从前的自己,不甘地看着现在的自己;有时候觉得是羌塞的那些老对手,嬉笑地看着她无所事事;有时候觉得是那些蝇营狗苟,轻蔑地看着她,想她曾经不可一世,如今也不过如此。

        "曾经,在先帝之前,有个规矩,若是皇帝举行祭天大典,司命可同行。”司命悠悠开口道。

        从开国皇帝至今数代,每一任皇帝都会在朝局稳固,自认为无愧于天,无愧于江山社稷时,去泰山行祭天大典,这也是司命一生中,唯一可以见到阳光的时候。

        "这一直是撑着我活下去的一个理由,我想,无论如何,也要活到这时候吧。我要在那天,把太阳看个够,把树草山河全看一遍,然后在大典上扯下面纱,自尽,在太阳下,在最美的一刻,让那些人都看看,人终是自由的。"

        司命说这些话时,语气是极平稳与轻松的,她说着,抬手从头发里抽出一个银发簪来。

        那银发簪在幽暗的灯光下,闪着丝丝光亮,等簪子的一头靠近了那油灯,南门芷言才看清,那一头尖锐无比。

        "这簪子我磨了数年,就为了那一刻。"司命说。

        南门芷言听了,心下一惊,伸手就将那簪子握住了,急急说了句,"不可"。

        司命苦笑了下,将那簪子从南门芷言的手心缝里抽出来,又插回到头发里,接着说:"建康八年,先帝赴泰山行祭天大典,并未带司命同去。"

        南门芷言定定地看着她,眼睛中透露着疑惑,显然她并不知道这件事。

        "当时你应该也在京城,但你不知。不光是你,可能知道的人少之又少。人们不会去关心此事,司命去或不去,就像一匹马去或不去一样,无人在意。但这条制度就这样被改了,司命一生仅有的机会,只皇帝的一念,就被夺去了。"

        "当时我是少司命,你知道我做何反应?"司命问道。

        南门芷言摇摇头。

        "我当夜便自尽了。"司命说着,便伸出手腕来,上面赫然攀爬着一条伤疤,"不过被王妈妈发现了。王妈妈说,虽然人活着就是来吃苦的,但能吃上一口米、喝上一口水,吹上一阵风,就舍不得死。"

        "她说,少司命,你能经历的事情或许还有很多,何不再等一等呢?"

        "我等着,看书,吹风,喝水,吃饭,等到有一天,在茶肆里,听人说,边塞出了个女将军,提一杆红缨枪,骑一匹枣红骏马,带着千军万马,大破羌塞敌军。我心中没由得腾起一股希望,想着,真好啊,今日有女子做了将军,他日,我或许也可以获得自由。"

        司命的眼中不知不觉涌上了眼泪,她扭过头去看南门芷言,发现南门芷言的眼睛也被浓重的泪给蒙住了,在她扭头的那一瞬间,啪地一下,掉了下来。

        两人就这样对望着,心中千头万绪地翻涌着,在这一刻,两个生命轨迹毫不相同的人,心中的翻涌的河却流到一个山谷里。

        她们在命运的泥沼里,陷进去,又爬出来,爬出来,又陷进去。

        司命含着满眼的泪,却笑了,"所以说,你有各种情绪,都是应该的。对于我而言,你在这里,就是希望。"

        南门芷言擦了泪。

        她原总觉得自己要比司命坚强,无论是在身体上,还在心理上,她也不止一次地萌生过一个念头,若有可能,她要帮司命,帮她逃开黑夜,甚至逃开别宫。

        可如今看来,司命虽被困在这方寸之间,但她走的路,却远比自己长。

        若要渡人,必先自救。

        陷进去了,就再爬出来。

        "若你觉得无趣,可以给我讲讲兵法。我从没看过这种书。"司命说道。

        "我赌你,终会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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