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去风里
去风里
三四辆马车飞驰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一路来到南城门下,面对卫兵的检查,车内的人连头都未露,只车夫拿出一个令牌,说道:"钦差奉命南下。"
此声一出,被马车堵在一旁的百姓门纷纷侧目来看。
朝廷又派钦差南去招安了,也不知这仗会不会打起来。百姓们谁也没有在嘴上谈论此事,但心中却已将此事念了千百遍。看着马车飞驰出城,留下滚滚尘土,迷住了前方的路。
与如此不遮人耳目相反的,在昨日夜里,几个身着便装的人同样急蹄穿过了这道城门,风尘仆仆却不敢耽误丝毫,直奔宫里,无人察觉。
李正容疾步穿过宫门,往未央宫赶去,只影在巨大而空旷的宫殿夜色里显得疲惫而又单薄。
虽还未入冬,但未央宫内已经燃上了火盆,暖意融融,皇帝只穿了一件宽大的绢衫,随性地坐在龙椅上,殿中跪着几人,灰头土脸,黑色的头发和衣服都变成了土色,跪下的地方还留下了一圈灰土。
见李正容来了,皇帝一边挥手看座,一边直接开口说:"几位将军那里随时等候差遣,舅舅你意下如何?"
李正容没急着回答,先是坐下来匀了一口气,而后并没有接皇帝话,而是说了一件于看似与此并不相关的军情:"西边来报,近些日子频频发现小撮羌塞队伍袭扰。"
皇帝知李正容什么意思。西边战事占着十万雄师,又不能贸然回撤南下,若只靠现在手中召集各郡兵马,哪怕能凑出二十万万,也是无法跟卫南军的精兵一战的。
"若不打,只是吓一吓他们呢?"皇帝又问。
李正容轻轻摇了摇头:"穷途末路最怕刺激,此时他们还未反,万事还能回旋,如今已经派李浩云南下去二次招安,再看看陈瑞虎的态度,也给我们争取些时间。"
李正容看了一眼皇帝,语气稍松,又说道:"皇帝英明,如此短时间将诸将军都招来共商对策,也让我们的底气陡增。"
对于舅舅的夸赞,皇帝十分受用,点点头说:"他们办事还是十分妥帖的,朕甚欣慰。"然后袖子一挥对下面的几人说:"诸位辛苦,下去领赏吧。"
等殿内空了,李正容才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说:"臣得了消息,说定西候近来身体不大好。"
皇帝听了,有些坐不住,一甩袖子起了身,走到李正容身边,像是密语般低声问道:"怎么说?"
"上马都有些困难了,但平日在帐中理事,精神还不错,倒是没太引起大家的注意,这事还无人知道,只是我们不得不把这事往前了想。"
宫内燃了火盆,暖得像暮春,只穿了绢衫的皇帝自然觉得舒适,但穿了几层袍衫的李正容却热得头上出了一层汗,让人看了又增几分焦躁。
"若定西候……你觉得谁可堪任?"皇帝问道。
"朝中诸武将各有所长,陛下可细细考量一下,倒不急于现在就定了人选。"李正容看了一眼皇帝,又说:"还有一人,一直闲着,倒也可惜了。"
此话接着定西军的话头,皇帝自然明白李正容说的是谁,在心中一闪而过。但现在手头压着的事太多,他可不想再因为这事去触太后的霉头,又要陪许多好话,于是淡淡说了一句:"先不急。"
南门芷言的眼皮跳了大半天,一直觉得心神不宁的,好不容易捱到太阳落了,跨上马就到别宫去了。
司命像是和尚撞钟般,又按时点灯去了。昨晚孤零零地放在院子石桌上的一摞兵书已经被侍女收拾到了值房里,从一个孤零零的地方换到了另一个孤零零的地方。
南门芷言又从值房搬出一摞来,燃一根蜡烛,装模作样地坐下来翻看。
眼睛在书上,手也在书上,心却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她想着,今日司命回来,她不要起身去迎,也不行礼,要等司命主动跟她讲话,看看她是不是还冷着一张脸。
南门芷言目不转睛地盯着书上的字,在外人看来一副"进去了"的样子。
"司命回来了。"一个侍女进院子禀道,意让南门芷言起身去门口迎。不想南门芷言像是被那兵书夺了心神,完全听不见身外之音似的,一动不动。
"大人,司命回来了。"那侍女又上前了两步说道。
南门芷言仍是一动不动,大有泰山崩于面前而面不改色,兵马踏至帐前仍毫不慌乱的架势。
没等侍女说第三遍,司命和王妈妈就已经进后院了。
见南门芷言并未起身,王妈妈正要开口,被司命轻轻压了一下胳膊,只听司命声音中并无任何冰碴儿,一如平日温和,说:"别打扰她了。"
南门芷言坐不住了,终于从书里"出来了",她放下书,还没等起身,司命已经走过她面前,准备回屋里去了。
和昨日的面若冰霜不同,今日南门芷言连她的面都还没见到呢。
"司命。"没有等来司命主动找她说话,南门芷言还是忍不住喊了一声,不想司命却没有回身,只是停在原处,说了句:"大人,我实在有些乏了。"说罢就抬腿就要回屋。
南门芷言几步追上去,趁司命还没将门关上,手一下握住了门扇边缘,她本想问些什么的,但突然看见司命的眼睛。她的眼睛泛红,血丝密布。而且都快要入冬了,她的额上却沁了一层薄汗。
南门芷言猛地意识到什么,急急问了句:"你不舒服吗?"
南门芷言的手略微用着些力,让司命关不上门,就这样僵持在门口。她的脸一下子阴下来,问一旁的王妈妈:"怎么不去请大夫?"
"司命吩咐了说不让请大夫来。"
南门芷言不解司命的这份执拗是因为什么,气不打一处来地又把目光移回来,疑惑地看着司命。
"我不能服药,你不知道吗?"司命反问了一句,彻底把南门芷言问得愣在那里,手上的力气泄了几分。司命又说了一句:"你们都别进来。"说着就要趁南门芷言发愣的片刻将门合上。
虽然脑子还没消化当下的情况,但南门芷言的腿却十分迅捷地踏进了屋里,然后背手将门合住了。
南门芷言想了片刻才问道:"你是说,不能服药是司命的规矩吗?"
司命实在没有力气了,点了点头,昏昏沉沉朝内间走去,一边走一边虚弱地说:"怕破坏了司命的"阴",冲撞了龙阳。"
南门芷言顿时觉得荒唐无比,比她听过所有的故事都荒唐。
她跟着进了内间,见司命已经倒在塌上,像一张纸飘在榻上似的,一张脸苍白得和那面纱完全融为了一体。
"你明知如此,为何还要去诊治她们?"南门芷言心中五味杂陈,既气荒唐的规矩,又气司命莽撞的行为。
司命没有出声。
纵然南门芷言气得根本站不住脚,在屋内急躁得来回踱步,但侧头看了司命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又拼命压下烦躁,轻手轻脚地帮她脱了靴盖上被子。
南门芷言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明显比自己烫得厉害。她轻轻喊了一声:"司命?"
司命的眼睛睁开条缝,气若游丝地说:"让我自己睡一会儿,你别进来也染上了。"
南门芷言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又出门去寻王妈妈,问司命这么多年若是染了风寒或生了什么病是如何应对的。
"若体热就用凉手巾和烈酒擦一擦,若体寒就多裹几床被子,这么多年就是这样过来的。"
王妈妈的回答比起被此病,实在不能抚平南门芷言心中的焦躁,但南门芷言又别无她法,一跺脚,说了句:"你去端盆凉井水来,再抱坛酒过来。"
司命迷迷糊糊的,觉得一阵凉意袭上她的额头,让本就觉得冷极的她打起寒颤来,但这阵凉意过后,额头又觉得一阵舒爽,这混杂在一起的痛苦和舒爽让她不知身在何处。
她拼劲全力去看,深处黑夜的她总要去用力去看才能看清东西。
她拼劲全力去看,却连一盏烛火都看不见。遥远的黑色里忽隐约走出一个人来,她是如此真切,轮廓又如此清晰,甚至能看得清她腰间银剑剑柄上的花纹,却丝毫看不清楚她的脸。
她开口说:"跟我走吧。"
司命问:"去哪里?"
"去风里。"
司命觉得风里确实是个十分好的地方,她想去,但不知为何却开口问道:"可以骑马去吗?"
那人点了点头,身旁的黑色里又隐隐走出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她拍了拍马说:"来。"说着就跨上了马。
司命抬步走过去,她走一步,走十步,走了五十步,她们之间的距离竟没有缩短丝毫。那人勒了勒马缰,准备掉马头离开,转身的一瞬间,司命突然看清了她的侧脸,是南门芷言,她开口喊道:"芷言。"她觉得她喊一声,南门芷言是一定能听到并停下来的。
但南门芷言似乎并没有听到,双脚轻轻一夹,哒哒哒哒的声音的响了起来。南门芷言走一步就是走一步,走一步就真的远了一步。
"芷言。"她又喊了一声。
那抹身影还是消失在了黑色里,渐渐地连马蹄的声音也听不到了。
司命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发现面纱没了,心中突然忽悠空了一下,她想自己不会是死了罢。
不知昏睡了多久,司命自觉身子轻了些,睁开眼,看见自己躺在熟悉的床上,尚在人世,天还没亮,厚厚的被子压在她身上,额上还搭了一块微凉的方巾。她微微偏头,看见床边一臂远的地方坐着一个人,还没等她看清,那人就开口说了一句:"你醒了?"
司命想动一动身子时才发现,刚刚觉得身子轻了些完全是刚醒时的假象,如今她连把自己头上方巾拿下来的力气都没有,嗓子像刀割一般,身上的每一寸都像是被分开了,各自荡着,痛又飘渺。
南门芷言走到床边蹲下来,探了探司命额上的方巾,轻轻说道:"我已经让拢月照着你开的方子熬药了,一会儿就送来。"
司命拼力摇了摇头,说:"不行的,若被发现多少人的性命就没了。"
"不会的。"南门芷言斩钉截铁地说,不知是说不会被发现还是在说不会丢了性命,说罢又说了一遍,仿佛自己在给自己鼓气。
司命又摇了摇头。
"你若有事,别宫的人同样逃不过。"南门芷言又劝道,"既已破了规矩去诊病,何妨再破一个呢?"
司命没有再回答,但双唇紧紧抿着,只一会儿没说话,便又昏昏沉沉睡去了。
药过来了,装在曾经用来装酒的那个精致的皮质酒袋里,酒袋口的塞子处还被拢月仔细地用蜡油封住了,谁也不知道里面到底装的什么。
随着一起来的,是拢月写的一张纸条,上面只写了简单的几个字——可饮三次。
南门芷言暗赞拢月办事得力,方方面面都想到了。
天已开始泛着靛蓝,南门芷言走进屋内,从内合上了门,将蓝色隔在门外。
药应是刚煎好的,隔着皮子也能摸出温热。南门芷言去了封蜡,拔掉塞子自己先抿了一口,温度刚好,只是被哭的五官都挤在一起。她走到床边去叫司命,喊了几声都没有反应,她伸手去探她的额头,比昨晚还要更烫些,脸上泛起一股不正常的潮红。
南门芷言急着去一旁的桌子上拿那酒袋,慌慌张张竟一脚踢翻了床边的凳子,发出一声巨响,凳子翻在地上蹦了一下,滚出很远。
南门芷言被吓了一跳,她回头去看司命,竟一动不动仍闭着眼睛。
门外王妈妈的声音传过来,轻呼了一声:"司命?"
南门芷言喃喃着,"不要不要不要",一把抓来桌子上的酒袋,急急走到床边,对门外提声说了一声"无事",又轻下声音说了一遍"无事的"。
她揽过司命的脖子,自己坐到床边,让她靠在自己身上。等她靠过来,所有的力都靠在她身上的时候,南门芷言才具象地感觉到了司命的"易逝",她是那么轻,肩膀硌着南门芷言的胸口,只一个支点就能让人感受到全身的消瘦。
南门芷言抬手停了片刻,终解下司命的面纱。
面纱滑下来,烛光从脸颊倾泻到下巴,明暗之间,流畅的线条似乎泛着光泽。南门芷言想,司命应是南方的女子,一切都如此精巧,生了一张老天都只忍让春风拂过的容貌。
南门芷言知道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轻轻捏住司命的脸颊,将嘴捏开一条缝,仔细地将药往嘴里送去一点点。
"司命,喝药,喝了就好了。"南门芷言轻轻在司命的耳边说着,手指像自我安慰般地放在司命的嘴角,仿佛堵住了嘴角,药就不会淌出来。
"喝药了。"南门芷言又柔声说了一声。
司命的的眼睛仍是闭着,但似是听到了南门芷言的声音,喉咙轻微蠕动了一下。
南门芷言高兴极了,又送了半口药,等着司命缓慢咽下去。
从前,南门芷言一直觉得像司命这样的人,生在这永夜中的人,应是有许多自毁之意的。那日她说自己数年磨一把簪子只为一朝自戕,又如这次她甘愿深陷病痛也执意要去诊病,不就是丝毫不介意踏入死亡吗?
在给拢月送信之前,南门芷言急躁得在屋内来回踱步,一刻也停不下来。她虽在心中骂了这规矩千遍百遍,但她深知若是这规矩沾上了"破坏皇帝龙阳"这样的说法,便非同小可,弄不好是要连及家人的。
她只恨躺在那里的不是自己。
突然,司命喊了一声"芷言"。
南门芷言听司命喊她,走去准备开口,却发现司命双目闭着。
"可以骑马吗?"她又问,眼睛仍是闭着。
片刻之后,她的眼角划出一行泪来,又说了一句:"带我去吧。"
顷刻间,南门芷言的眼睛像被针扎了一般,酸得生疼。她见过太多的悲惨,身首异处,血流成河,收拾战场时,尸首叠摞在一起像一个又一个的土丘。死亡是那么容易,又是那么平常,抢尖挑开脖颈,一道鲜血喷出来,扑通一声,一个死亡就完成了。
一个死亡的完成,至少要有扑通的一声,要有鲜血洒出来,要有归处,就像生有来处一样。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一片叶子被摘下来封在陶罐里,哪怕是死也是悄然无声地在那陶罐里完成。
南门芷言想,司命是没有来处的,也是没有归处的。应再无人比她更无所谓生死了罢,但她在这朦胧里,却喊自己带她走。
她把自己当作归处了吗?
"我带你走,骑马走。"南门芷言答道,对着意识早已不清醒的司命。
司命一点一点地把药喝了下去,南门芷言并没有把她放下去,仍让她靠在自己的身上。日光已经起来了,屋外应已大亮漏,但屋内密不透风,镀着一层极深的昏黄,安静极了,像一场大战后的大漠黄昏,人们零零散散地坐在那里,什么都不会想,只会听着"砰砰砰砰"胸口跳动的声音感受生命。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南门芷言也垂头睡去了,司命才醒过来,她身子微微一动,南门芷言就醒了。醒来的两人一下子僵在那里,谁也不敢动一下,还是南门芷言先打破了僵局,说了句:"刚刚喂了些药给你,就扶你靠起来。"
司命抬手,指尖摸了下自己的脸,她知道南门芷言要喂药势必要把她的面纱也摘了。她本想说"何苦",何苦要冒如此大的风险,但她没有说出来,她想既南门芷言已经做了,很多话便不必再说了。
这是第一次在白天的房内,有人同她待在一处,她没有动,南门芷言也没有动,两人依旧是这样靠在一处,司命说:"刚刚做梦,梦见这屋里只我一人,什么都没有。我觉得马上就要被冻死了,忽有人给我披了件皮裘。那皮裘就像刚刚在火上烤过似的,暖和极了,我扭头去寻,发现并没有别人。它就像是天上掉下来的,恰巧掉在我身上。"
屋内的空气仿佛是静止的,就连鼻息都有声音,都能带出一点点风,司命的声音很轻,轻到哪怕是踏出去一步都听不清楚,但南门芷言刚刚好可以听到。
"现在好些了吗?"南门芷言用同样轻的声音问道。
司命点了点头,努力勾了勾嘴角挤出一丝笑意问:"你是如何知道我开的方子的?"
"那日我瞧见就记住了。我是个武将并不是个莽夫。"南门芷言声音稍稍提了些,靠在胸口能听见胸腔里奇妙的嗡嗡声。
"那日你一句话都没说,径直就进屋了,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不高兴了。"南门芷言又说,只是声音里早已没有那一日的不悦。
"我本想着歇一日就能好。"
"后来我去街上溜马,揍了一个打妻子的醉汉。"
南门芷言见司命又笑了笑,便又接着说:"我摁着那醉汉让那妇人拿马鞭回手出气,不想那妇人自己吓得腿软,好再最后还是抽了几鞭子,只是仍不甚解气。"
"女子无傍身立命的根本,她们的天就那么大,错一步便是捅漏了天。"司命半合着眼说道,她的肩膀在南门芷言的怀里轻轻挪了挪,找了个更舒服的位置,又接着说,"但我觉得应会好的,没有人是永远甘愿这样的,五十年、五百年、五千年,再有五十个、五百个、五千个你这样的女子出现,一定会好的。"
"如此说,今日一天我们便破了两个规矩,也是喜事一桩了。"南门芷言轻声笑道。
一阵安静伴着一阵轻语,她们又说了一阵话,等司命疲倦得厉害,眼睛眯成了一条看不见的缝时,南门芷言轻手轻脚将她放平在床上,起身刚准备去外间投一投白手巾,不想手指一凉,手被司命拉住了。
她回身低头看司命。
司命也定定地看着她,眼中仍有许多红血丝,但眼神极为柔和,又夹杂一些南门芷言说不出的东西。
她看着南门芷言,拽着她的手指,过了好久,才缓缓开口道:
"书里有那么多美好的东□□你变成真的了。是老天怜惜我,才把你掉在我身边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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