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牵绊
牵绊
天阴沉得几欲要压下来。
北风呼啸,发出尖锐的哨音。树木枝叶萧索,仍被吹得哗哗作响,院中无人,连值守的人都缩进了值房里,守着炭炉不愿意离开半步。
天空偶尔飘下零星的小雪花,今冬的第一场雪终于要来了。
别宫门口只南门芷言一人在站着,呆呆地看着小小的雪花被风席卷着胡乱飞舞,无依无靠。也许是回京城的这几个月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她心中隐隐约约有种不踏实的感觉。
"走得了吗?"南门芷言低头小声地自言自语了一句。
马蹄急踏和车轮疾驰发出的声音远远传来,像是有什么急事发生,南门芷言迈下台阶去看,只见司命的马车远远地奔来,还没停稳帘子就被"啪"地掀开,探出王妈妈焦急的脸来。
王妈妈还没来得及下车就递来一句话:"司命被皇上接到宫中去了!"
猛的一阵风吹来,将那马车吹得趔趄了一下,赶车的小宦官惊得"哎呦"一声。
"何时的事?"南门芷言一个箭步上去拉住马缰,将那马稳住了,急急问道。
"皇帝微服私访今日回城,恰巧碰到司命去点灯,便同司命一同上了城墙,等下来时说是今日初雪是吉瑞之兆,请司命入宫赏雪祈福,但不许我们同行,只叫司命一人去了。"王妈妈虽心中焦急,但语气还算平稳,几句话就将事情交代了清楚。
"皇帝心情看来怎样?"南门芷言又问道。想起前几日司命说宫中来人问别宫有无丢东西之事,会不会是叫司命入宫去问此事。
"并不任何不快。"王妈妈回道,她看了南门芷言一眼,思忖片刻又说道,"那个簪子,那个银簪子"说到这里王妈妈又看了南门芷言一眼,看她脸上并无疑惑的表情,知她知道银簪子的事情,便又继续说道:"平日簪子司命都随身带着,司命刚刚入宫前,让奴帮她把簪子别在了头上。"
没有别的可能了,其中意思谁都懂。
南门芷言后槽牙紧紧地咬着,眼睛紧紧盯着一个地方,一眨都不眨,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好久才一字一顿地说:"把我的马牵来。"
未央宫内暖意盈盈,前殿只有司命一人,茶点络绎不绝地摆上来,一式两份,一份放在皇帝案上,一份放在殿下设好的司命身前的案上。
司命呆呆坐在那里,根本无心看眼前琳琅满目的茶点,也无心扭头去看殿外愈来愈大的雪,她的脑子里空空荡荡的,任何声音都能惊得她抖一下。
"司命。"一个宦官端着一个凳子唤了她一声,"皇上特赐您暖凳,怕您觉得冷,让奴给您换上。"
那雕花的凳子里是镂空的,放了个小小的半密封的火盆,凳子上置一个金黄色的锦垫,一般是皇帝才能享用的东西。
司命没有说话,静静地站起来,等宦官轻手轻脚地把凳子换好了,唤她坐下,她才愣愣地坐了下来。
皇帝不一会儿便换好了衣服,随性地穿了件宽松的蓝色金丝绣龙的锦衫,像是随时都能就寝一般,他一挥手,宫内的侍女宦官便都退了下去,偌大的宫殿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都说司命是皇帝的天命之人,既是天命之人又不许相见,是什么道理。"皇帝佯装不满地说道。
司命紧紧攥着的手又紧了紧,拼命稳住心神才勉强回道:"是怕冲撞了龙阳。"
"笑话,朕的龙阳岂是这么容易破的。"皇帝哈哈一笑,袖子一挥,冲司命招了招手,"你过来。"
司命走近几步,皇帝仍不满意,拍了拍桌案,说:"来这里,来朕身边。"
司命的额上沁出一层汗,一步一步挪过去。她不知自己在拖什么,自己的性命、命运本就在眼前这人的手上握着,今日进了这大殿,恐怕只有横着出去的份了。
她轻轻摇了摇头,当感受到发髻上的那一点点重量时,心里反倒踏实了些。
她与皇帝只离了不到一臂的距离,皇帝伸手将她的面纱扯了下来,而后沉迷在她那如雪消融般的眼睛里,过了很久才喃喃了一句:"只有你配得上朕。"
雪越下越大,只一会儿便在地上积了一层雪白。南门芷言又狠狠地抽了一下马鞭,马蹄将那雪白一下一下地踏翻。
她来到城墙边,三步并作两步地上了城墙,卫兵们都是定西军的人,并不敢拦她。因今日皇帝回京,徐清恰巧在城墙上值守,听手下报南门芷言过来了,怒气冲冲的,扔下手头的事就跑过来了。
南门芷言直奔祈安灯。
城墙上被镀上一层雪白,祈安灯也被雪包围着,其中闪烁着温黄的火苗,倒真有一幅虚幻的,温暖太平的景象。
"退下去。"南门芷言对着跟过来的卫兵呵斥道。
那些卫兵不敢动,也没人敢支声。
"大人。"徐清跑过来,盔甲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徐清并不知南门芷言为何上城墙上来,也不知她为何来祈安灯前。
"都退下去。"南门芷言又呵斥了一声。
徐清见南门芷言脸色极差,就吩咐四下人等都退下去,只剩下他们二人。
"你如今风头正盛,我劝你也退到一旁,省着引火烧身。"南门芷言边说边解自己的斗篷,解下后在城墙上的雪里滚了一滚,抬手就要去蒙那祈安灯。
徐清一个箭步冲过来拉住了她的手,声音又惊又怒地喊道:"你疯了?这是死罪!"
"所以我让你退下去。"南门芷言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啪"地一下把手挣开,不想祈安灯被徐清挡住了。
"这是为何?"徐清不解地问。
南门芷言没有回答,只推徐清让他让开,徐清却纹丝不动。南门芷言再也沉不住气,大喊了一声:"我没有时间了!"
"你不想回去了吗?不想带我们再回西塞了吗?营里多少被你从西塞带过来的兄弟在日夜苦等,你全忘了吗?"徐清声声质问道。
这质问,直直刺到了南门芷言的心里,她知道跟她来京城的八千精骑兵中,有一大半都是家乡在西边城郡的士兵,连徐清都是,她把他们从西边带出来,不仅没为他们讨到军功,如今又被拆得七零八落,扎在京郊大营里被那些世家子弟呼来喝去。
况且,马上她,他们就能回去了,这机会,这日子,已经近在手边了。
眼泪顷刻间盈满了眼眶,南门芷言没有避开徐清的质问,直直地看向他,虽眼神中满是愧疚,但她的语气却没有半点退让,"今日我不得不为。"
徐清从未见南门芷言流过泪,也未见过南门芷言的眼神像今日这样满是愧疚和退让之意。
"将军。"他又喊了一声。
"让开。"南门芷言坚定地说了一声。
徐清终是败下阵来,他挪开一步,别过头不去看。
南门芷言看了眼手中冰凉如铁的篷子,没有丝毫犹豫直接盖在那灯火上,"呲"地一声,一阵白烟冒出来。
被视为与天相通,彻夜不眠祈求安康的灯火只剩下一缕白烟在雪中袅袅。
未央宫内,皇帝吃了几盏酒,面露红霞,他又亲自走下来为司命斟了一盏。
"臣不胜酒力,再喝下去恐怕失了礼节。"司命已觉得有些头晕,小心推脱道。
"今晚没有礼节,只有你我二人。"皇帝声音低沉下去,用自觉十分蛊惑的音调说道。
见皇帝把话挑明了,司命直接跪了下来,趴在地上说道:"臣不敢。"
皇帝蹲下来,滚烫的手抚上司命的后背,说:"司命,你想要什么,朕都能给你。"
说着,他将司命扶起来,又握住她的手,定定地望着眼前这个让炫目的未央宫都黯然失色的女子,轻声说道:"包括自由,只朕一句话,你就能自由。"
司命的心轻轻颤了一下。
自由本是人一生下来就应有的东西,只是她一生下来就被夺了,如今夺走它的人又假惺惺地要把它还回来,试图再夺走一样东西。
司命轻轻摇了摇头,说:"臣没什么想要的。"
"人生漫漫,长夜漫漫,朕愿意陪你,给你温暖,给你荣华富贵,给你一切你想要的东西,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你是天定之人,若世上只有一人可以打破这规矩,那便是朕,我们生来便有命运的联结,你不觉得这是最奇妙不过的吗?"
司命渐渐变得坦然,她甚至在心中嗤笑了一下。男人总以自我为中心来审视别人,自觉寂寞无比,便觉人人都恐长夜漫漫,就连最见不得人的私欲,都要包裹上一层天意、美妙、真情的华美外衣来。
"我同陛下不过灯典上匆匆一面,何来情感的缔结?"
"你可听过,惊鸿一瞥?"
说着皇帝就靠上来,一把揽住了司命,浓重的酒气混着黏腻的龙涎香逼得司命喘不过气来。皇帝的吻落下来,落在她的脸上、脖颈上,留下点点湿渍。
司命狠命将皇帝推开,哆哆嗦嗦从发髻处将那银钗抽了出来,将尖头抵在自己的脖颈处。
大雪铺满天地,一个身影穿过宫殿,留下一串脚印,又瞬间被新的雪覆盖。
"南门大人请回吧,陛下已经歇息了。"
皇宫门口,南门芷言垂首而立,在高耸的宫墙外显得单薄而有渺小,她的周身都是茫茫白雪,大雪已经将她来时的痕迹覆盖了几遍。
入宫禀报的宦官出来回话,南门芷言听罢动都没动,斩钉截铁地道:"那就禀太后。"
宦官"哎呦"一声,说:"您这不在为难小的吗?"
"司命与祈安灯事关国运,我身为别宫光禄勋,这是我的职责,请公公去禀。"南门芷言像一个柱子一样站在那里,丝毫没有退半步的意思。
见那宦官并没有动,南门芷言上前一步,与那宦官只有半个脚掌的距离,狠狠说道:"若今日不禀,司命不出宫,我就在这里站一夜,明日百官上朝来给我收尸,也来给你收尸。"
南门芷言的嘴唇已被冻的惨白,睫毛上挂了一层霜,一副随时要冲进去鱼死网破的样子,将那宦官吓得后退两步,没办法,又扭身小跑着入宫了。
银簪尖角稍稍刺入皮肉,一缕鲜血顺着流下来。
司命和皇帝僵持了一会儿,皇帝反而笑了,满不在乎、蜻蜓点水般地笑了,说了句"何苦呢?"
皇帝进一步,司命便退一步。
"你若死了,不过明天再换一个新的司命罢了,你不会认为朕真的会被吓到?"
"他人性命于陛下而言都没有殿外的一片雪花重要,生不由已,但死可以。"说着司命停住步子,轻轻合上眼睛。
她在脑海里短暂地想了想这短暂而又漫长的一生。无尽的黑夜,如大井般的深深宅院,与宁雅、元青在一处时短暂的轻松欢愉,以及,以及那一段如今回想起来似乎并不属于自己人生的日子。
生病时昏黄的喃喃低语,济世庙里跳动的烛火,风中被拉长的温暖拥抱
想到这些时,她竟狠不下手去将那簪子完全插进去,满腔的不舍拼命地拉扯着她的手,她的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她唯一可以掌控的东西,如今也脱离了她的掌控,她竟不舍得去死了。
但是她没有退路,她已经退到了大殿的边缘,她没有睁眼便可以感受到紧随而至的黏腻的呼吸。
"来世我去找你。"司命心中默念了一句,手骤然缩紧,准备用力,突然殿外传来一声尖锐嘹亮的声音——
"太后驾到。"
除了一颗心在跳,清清楚楚地感知到它在跳,南门芷言觉得其它的地方已经完全没有知觉了,她不知自己在雪里站了多久,久到身边的马儿都察觉到了她的僵硬,依偎过来,脖子紧紧地贴着她,时不时地蹭一蹭她的脸,确认她还活着。
她的脑海里反反复复地是王妈妈的那句话,"帮她把簪子别在了头上""让奴帮她把簪子别在了头上"。
母亲死的时候,她恰巧没在京城,等她回来只看到一个冷冰冰的棺椁。
兄长死的时候,从被拉进帐中到咽气,虽她一直在一旁,但兄长却从未睁开过眼,也一句话都未说。
至亲离开她的时候,连一个好好的告别都没有就突然离开了,她害怕司命也是这样,她害怕她们的对话就这样停在那无比寻常的夜晚。
"你为什么如此渺小?"南门芷言嘴唇蠕动了一下,质问自己。
宫门吱吱呀呀打开,一个身影失魂落魄地从里面走出来。
南门芷言抬头去看,只能看得见一个轮廓,她抬腿想走过去,不想腿脚已经被冻僵了,一个趔趄差点跌倒。
她跌跌撞撞走了几步,才看得清走过来的确实是司命,她扯动僵硬的脸想笑一下,却只吐出一团白哈气来。
"司命。"她迎上去,上下打量了司命一番。
司命紧绷的神经在见到南门芷言的那一刻终于放松下来,一道寒光从她的手中跌下来,跌到了雪里。
南门芷言弯腰去捡,看到了那个沾了血迹的银簪子。她起身看见司命脖颈处的伤口,抬起并拢着的泛紫的手指去捂了那个伤口,问她:"痛不痛?"
司命的泪本已经干了,见了南门芷言又滚下来,落在南门芷言的手上像一簇火苗一般滚烫。她拥住南门芷言,彻骨的寒冷反而让她觉得踏实而干净,就像白雪撒落人间滋润万物却一无所图,南门芷言燃了所有的热去包裹自己,哪怕一寸一寸都被冻僵了。
"芷言,"司命抽噎着说,"带我走吧。"
两人互相搀扶着走到马旁,南门芷言想去托司命,却丝毫用不上力,手被冻得哆嗦得厉害。
司命拉住了南门芷言的手,用拇指将她的手指挨个轻抚了一遍,并没有松开,说:"走一走罢。"
离宫门不远的一个暗处,在此处停了许久的一辆马车挪动起来。
"走吧。"车内传来宁雅声音。
裴毅轻轻拍了拍马身上的雪,对着自己冻僵的双手哈了哈气,拉过缰绳,悄无声息地赶着马车离开了。
靴子踏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司命紧紧拉着南门芷言的手,看着洁白的雪被一脚一脚踏下去,心中也一点一点留下些无法言说的痕迹。
"对不起。"司命突然停下脚步,泪水翻涌,说道,"我总是把你拉扯到深渊里,你本不必这样的,你就快要回边塞去了。"
南门芷言还未从刚刚的事情中完全回过神,她轻轻地摇摇头,帮司命擦了擦泪,柔声说道:"怎么能怪你呢?"
"值得吗?"司命问道。
南门芷言看着眼前惊魂未定的人,又低头看了看她紧紧拉着自己的手,轻轻笑了笑,说:"在第一次握红缨枪、第一次读兵书之前,我也是个没心没肺满院子瞎跑的小孩,也许一辈子也就那样匆匆过去了。若没有遇到,没有经历,没有拥有,便没有什么可失去的。可是我遇见了你。"
南门芷言说这么多,只为一句话,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不能失去你。"
司命的嗓子被堵得说不出话,也咽不下眼泪。
在没有遇到南门芷言之前,司命在脑海里想过最多的,是如何死去。
而今日,在被逼到绝境的时候,在曾经日思夜想的,可以决绝地撕开那些虚伪面纱后决绝死去的时刻,她竟不舍得。
她伸手帮南门芷言拍掉了纷纷扬扬落在她头上、肩上的雪片,在这诺大的天地间,在从无一人的深夜里,上天真的将这样一个人落在她身边。她的手没有放下,抚上了她的脸,拇指擦掉了她眉毛上、睫毛上的冰霜。
南门芷言的眼睛合上又睁开,任凭眉毛上的雪霜被她抚落下来,又掉到睫毛上,任凭她融化了雪,沾了水珠的手轻擦了擦她的嘴唇。
司命迈了半步,脚尖同南门芷言的脚尖抵在一处,她比南门芷言略矮些,略微仰起头,扯掉自己的面纱,贴上了刚刚抚过的,还沾着薄薄白雪的嘴唇。
起初是冰凉的,像吻上了一捧柔软的雪。
而后是温热的,司命无法找到任何可以与此相比拟的柔软,也找不到任何一个词语来形容。
她读过的书里,没有一行文字形容过这样的片刻,身子沉了又沉,心却轻飘飘地被托了起来,胸口里有一百只小鸟在扑扇着翅膀,但脑子里却安静极了。
司命曾在书中读到过一个故事,一个关于"牵绊"的故事。
她曾经不懂,今日才懂得。
那个不舍算是。
若具象地形容,她离开南门芷言的嘴唇时,那短暂扯出来的晶莹大概也算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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