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变数(上)
变数(上)
通红的炭火上方,一双手若有似无地拨弄着热气,圆润的指尖笼着光晕,泛出暖色来。
一双完全湿透了的鞋和外袍丢在一旁的地板上,被另一盆炭火烤着,淌下的雪水已经干涸了。留下了一圈不太明显的水渍。
南门芷言只穿了内袍,裹着被子坐在火盆旁,直勾勾地盯着那火,身子终于不再那么僵冷了,心也被融成了一淌小溪。
她扭过头,见司命正在看她。
"怎么这么看我?"南门芷言轻笑了一下,问道。
"上次见你这般样子,"司命说着用手比划了一下额前的头发,示意她漏出许多碎发出来的样子,"还是第一次在城墙上遇见的时候。"
南门芷言又笑了一下,又手去捋了捋额前的碎发,轻声自嘲道:"狼狈的样子吗?"
"不是。"司命摇了摇头,"同你平日里一丝不乱的样子很不同,像眼泪碎了。"
南门芷言没再笑,又盯着那火苗看了一会儿,自顾自地开口说道:"若今日若今日你当真被留在宫里了,我也不愿你去自戕。或他日你遇到这样那样的事情,若我不能守在你身边,我也希望你能活着。"
南门芷言并没有看司命,她的语气很轻,混杂着心有余悸与隐隐的挫败。
"今日在宫里,皇帝信誓旦旦地说他可以给我自由,只一句话。"司命拿出火钳轻轻拨弄了一下火盆,几个火星毕毕剥剥地飞溅出来,像溅在南门芷言的眼睛里一般,让她的眼神猛地抖动了一下。
她嘴唇张开了一下,没说出一个字,又合上了。
"司命是最易暴毙的,都不需说什么令人信服的理由,只''暴毙''二字就够用了。明明后宫里网罗了天下绝色,但天选之人、禁忌的感觉永远都对他们有致命的吸引力,禁忌破了,吸引力破了,又担心起规矩来,便以暴毙草草收场,新的司命又被选上来。"司命怅然地说道,对于今日的遭遇,她并不是没有想过,她也早有心理准备,只是她从没想过她会被人拉出来,明明全身都已经被大雪埋住了,还会被人不顾一切拉出来,拉到这毕毕剥剥的火盆旁。
每一个司命都在找出口,但不是人人都有出口。
门被轻轻敲了两下,传来王妈妈的声音,是她来送热粥了。
南门芷言正要起身,被司命按住了。司命起身去开门,刚错开一条缝,呼啸的风裹着雪就挤进来,因不甚畅快而发出尖锐的风鸣,争先恐后地想要将屋中刚刚积攒了的一些温暖给夺了去。
司命接过食盒,用稍稍盖过风的声音让王妈妈回房中休息,不用再出来了。
门合上,屋里瞬间安静下来,木炭发出微小而温暖的声音,南门芷言侧头用她那双温润的眼睛看着她。在这风雪中,仿佛这被隔出来的温暖祥静真的能成为永恒。
司命又坐了回来,将食盒搁下,将白粥从里面端出来,递给南门芷言一碗,又问道:"只是,你擅自灭了祈安灯,若真要追查起来"
"有徐清在。而且这事皇帝应不愿意深究。"南门芷言乘出一小勺粥来,却只抿了一点。
此语并不能完全解开司命的心结,她们都知道此举定是惹恼了皇帝,再赋兵权回西塞便成了遥遥无期的事。司命没有说话,从小碟子里捏出一些白糖来洒进自己的碗里,一下一下地用勺子搅着。
南门芷言知道司命在愧疚什么,挤出一丝笑容,故作轻松地说道:"再不去想那些未来的事了,今宵有酒今宵醉,西塞十几万兵马,缺了我还能溃不成军?"
"是我愿意的,不管是灭祈安灯,还是去宫里,都是我愿意的。我本来就是个被夺了兵,处处碰钉子的小小将军,如今能做出这样惊天动地的事,又得司命青睐,当醉得不省人事才是。"
司命吐出一口气,眼中爬上丝丝笑意,乘出一勺粥,自己吃了半勺,剩下的递到了南门芷言的嘴边:"我爱吃甜的,你尝尝。"
南门芷言愣了一下,出乎意料地笑了笑,手有些无措地抬起来想抓住司命的手腕,抬到一半又落下去,又瞅了那勺子一眼,面色一红,才张嘴将那半勺粥吃了。
虽生了两盆火,但因屋外太冷,屋里还是略有些凉。南门芷言手伸出被子去取火钳子的时候,就觉得冷极了。
她看了看司命,垂下眼,又看了她一眼,又盯着火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开口问道:"你要不要进来?"
说着她将裹在身上的被子敞开一半,轻轻抖动了一下。
司命将凳子挪了过去,紧挨着南门芷言,也裹进了那团温暖里。
南门芷言只穿了内袍,衣领敞得略低了些,露着分明的锁骨和一小片胸膛。司命侧头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突然问道:"近些日子还练枪吗?"
南门芷言不明就里,老实回答:"每日早上回府里都会练的。怎么了?"
司命面色如常,镇定地回了一句:"好像瘦了些。"
南门芷言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正想着让司命捏一捏自己的胳膊,不想司命紧接着又说了一句:"想不到你身上比脸还白许多。"
天刚擦亮,宫中各处就传来刷刷刷刷扫雪的声音,除了专门留出来观雪的地方,还没等日头出来,青砖红瓦就露出了本来的颜色,只几支寒梅被晶莹的冰雪点缀着,诉说着冬的魅力。
日头越过窗栏照到贵妃榻上,太后还没有梳洗,懒懒地躺在上面轻轻合着眼,眉头皱着,看着精神头很是不好。
宦官捧着一沓拜帖走进来禀,说几个夫人逢着初雪,请求进宫拜贺太后。
太后眼都没有睁,也没问是哪几个夫人,懒懒地挥挥手,一旁的嬷嬷轻声说道:"娘娘昨夜没休息好,正头疼呢。"
那宦官将一个拜帖单独抽出来放在最上面,说道:"宁雅姑娘也呈了。"
听到此言,太后的眼缓缓睁开,坐起身子,喃喃了一句"宁儿也有些日子没来了。"
宁雅踏进长乐宫,身后跟着大大小小几十样东西,太后见了宁雅,面色柔和了许多,开口便说:"又带什么好东西给本宫来?"
宁雅轻车熟路地落座,笑道:"什么好东西长乐宫里没有?这不是上次听您念叨了几句,便让家里的船带来不少家乡的物件。"
"你呀。"太后笑着嗔了一句。
宁雅来了,内殿里的宦官婢女们不用吩咐便都退了下去,只留下她们二人在殿里说话。
"这次有什么趣事讲给本宫听的吗?"
宁雅先是捡了几个要紧的朝中大员的消息同太后讲了,说罢太后见宁雅不再说,忍不住问:"南边没什么消息?"
宁雅摇摇头,故作难状道:"南边最近谨慎得厉害。"
太后听后眉头又皱起来,喃喃了一句:"他陈瑞虎还想当皇帝不成?"
宁雅不在言语,侧头去看窗外的腊梅,看了好半晌才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扭头随意说了一句:"姐姐你可能不知道,我同司命有些交情,她还是少司命的时候,常去我那茶肆里吃茶。"
太后坐起身子,慵懒的样子收了很多,眼神中瞬间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戒备,暗想宫中如此隐秘的事情,竟能不过夜地到宁雅手里。
宁雅仍是那轻松的样子,轻笑着解释道:"司命身边的妈妈跟在她身边十余年了,遇上这事慌了神,竟找到我这里,我想着别再弄出之前的那档子事儿来,便赶过来想凭您定夺,没想到在宫外遇到南门大人"
宁雅知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应认真如实,于是没有半句谎话地将昨晚的事讲了一遍,太后听后放心不少,只是昨夜的怒气又翻起来,冷哼了一声,冷言气道:"君臣都荒唐至极。"
"那个南门小将军舞得一手好枪,不过人也跟那红缨枪一样,一根筋,在战场上能大显身手,可回了京里就要处处被人当枪使了。"
太后直直看着宁雅,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按理说南门在边塞就战功赫赫,又是回京助太子登基的头等功臣,若她是个男子,将来封侯拜相也不是没有可能,可她是个女子,女子成了登基称帝的头等功臣对他们而言反倒是一种羞辱。他们想夺了小将军的兵权,灭一灭她的势头,不想得罪手握兵权的定西候,又不愿意彻底废了她这把好枪,于是便想出了一招借刀杀人。"
太后完全被宁雅的话带着走,宁雅踱步走到哪,她的眼神就跟到哪。其实说到这里,太后心中已隐隐猜到几分,手攥着太妃椅的把手暗暗用力,但仍忍着等宁雅把话说完。
"他们知太后您常念着娘家后生,假意卖个好,安排那几个后生去定西军营里当差历练,暗地里却挑拨他们尽管肆意妄为,杀一杀南门芷言这个女将军的锐气,只等着速来军纪严明、不念私情又一根筋的南门芷言动手,借您的手来治她,又明里保她一保,封个品阶不低的闲官,看似两边都顾及了许多,实则,渔翁得利罢了。"
"啪"地一声,太后的手狠狠拍在镶金的把手上,手指上的护甲套都被拍裂开,掉在地上。守在外面的宦官应声进来,还没张嘴就被她怒斥赶了出去。
"好一对儿机关算尽的舅侄,当初跪在殿外一日一夜,要认我当母亲,还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嫡子,如今以为位置还没坐稳就敢算计到我头上,几个后生被杀了不说,又往我头上安了个公报私仇的恶名,好手段,好手段啊!"
宁雅知道今天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适时止了嘴,不再说什么,也不劝什么,只等着太后的怒火和猜忌越滚越大,越滚越大。
裴毅等在宫外,远远宁雅出来了,紧几步赶过去把一个小巧的怀炉递给宁雅,看着宁雅的脸上隐隐透着喜色,这才开口问道:"娘娘可都相信?"
宁雅胸有成竹,心情不错便同裴毅耐心解释了几句:"太后没有子嗣,最是在乎娘家人,家里的这些后生不管在外面多胡闹,在她面前永远都是一副坦荡清朗的样子,她自是相信他们是被陷害的。"
走到马车旁,宁雅没有急着上去,眼波一转,看了裴毅一眼又说道:"那就再加一把火。不,多点几把。"
未央宫内,皇帝正圈折子,宦官进来报说是李浩云谴人八百里加急来给宫里送密信,人在宫外候着呢。皇帝听是南边来信了,急宣进见。
报信的人进来,一开口,皇帝就惊得抬头去看,而后哈哈大笑起来,见是李浩云风尘仆仆地跪在殿下。
"又不是十几岁的时候了,怎么还玩这套。"皇帝高兴得亲自下去扶。
"臣确实是来送信的,也确实是八百里加急连夜赶来的。"
君臣二人寒暄了几句,听李浩云说自己回京后家都没回,直接来了宫里,更是高兴几分。
"陈瑞虎待臣倒是客气,只是这人心思太深,想要招安恐怕不是那么容易。不过此次臣倒是也打探出不少消息。"李浩云开门见山地跟皇帝禀道。
"其一,便是这虎符还在京里,不光我们在找,陈瑞虎也派人在找。其二,宁王和周明筠在京中一直有内应,此人手段通天却从不抛头露面,兵变当晚城中的那些烟花信号,便是他发出的。其三,陈瑞虎现在举棋不定,恐怕也是在看能不能找到虎符,一旦虎符落入他手,挥师北上可就能编出不少理由了。”
皇帝听罢袖子一甩,气道:“好一个宁王,死了还留这么一个烂摊子给我。”
“当务之急是抓紧找虎符。即便没找到,也要说虎符就在我们手上,彻底断了陈瑞虎的想法,让卫南军军心涣散,到时您再挥师南下,定能让他们不战而降,彻底俯首称臣。”
“好。”皇帝一拍桌子,一副已经看见十万卫南军齐呼万岁的样子,见李浩云满脸疲惫但神采奕奕的样子,又夸了一句,“当时你跟朕一起读书时,朕就觉得你一定能助朕成大事,果然没错!”
皇帝的赞许和风尘仆仆的自我感动给了李浩云莫大的信心,心下又起一念,当即拱手向皇帝建议道:
“找虎符之事,不如就从兵变当夜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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