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望长安·终
火光翕动。
兵戈金铁之声。
被刀枪对准的老人冷笑一声:“当初我就不应该救你。”
尉参将望着他, 没有因为这句话产生任何动容:“莘先生,就算不是我, 也会是别人的。”
“这个王朝气数已尽, 您我都明白的。
“八年前,若不是潘大人,它已经完了。”
老人闭上眼, 引颈就戮。
“我本不愿走到这一步。”尉参将望着他,叹一声。
他正待下令,账外忽然有传令声响起:“大人!我们发现了一批想要出城的民众!”
听见这句话, 老人诧异地睁开眼,下意识地向着账外望去。
尉参将一愣, 抬头看了一眼还坐在座位上吓得两股战战的曹胖子, 皱眉问着那赶来的士兵:“人呢?都抓起来了么?”
士兵支吾着回答:“……没有, 我们只抓到了几个人, 剩下的都让他们逃掉了。”
“那还不赶紧去追回来!”
“等等, 先别急。”座上之前一句话都不曾说过的阴鸷脸中年人忽地开了口:“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一件事。”
“这位……莘先生是吧?
“您是从哪得知这些消息的,又因何产生了这些疑问呢?”
老人扭过头,第一次正眼瞧这个人。
“你是谁?”
“无名小辈, 不足挂齿。”那中年人一笑。
尉参将连忙在一旁补充:“这位是来自晋中的崔诩言崔先生, 是自愿来到潘大人旗下做谋士的……”
老人的关注点却只有一个:“你也姓崔?”
那中年人唰地一下黑了脸。随即阴恻恻一笑:“啊, 我知道了。
“你已经见过他了吧?那个好运的崔家小子。”
他咬牙切齿地说着:“之前漕运案案发,所有崔家人都被追责, 就他一个反而得了那小皇帝的青眼。这次也是!蛮族都追上门了,竟然还能逃走!”
老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嫉妒他?”
“嫉妒?我怎么会去嫉妒一个死人呢?”中年人阴恻恻地笑着, “他现在在哪儿呢?是在城中么?”
看见老人微变的脸色, 他低声说道:“不, 不对。他就在那群人里, 对吧?”
尉参将无甚感情地抬眼看了一眼老人,转过头同中年人商量:“我这就让他们把抓到的人带上来?”
“不急不急。”中年人一眯眼,“这小子精明得很,他肯定提前跑了。你的人绝对抓不住他的。”
“你要如何?”老人插口问道。
“不如何。”中年人笑着,“我近来学了一种新思路。”
“既然我们找不到他,那就让别人把他送过来。”
另一边,月落星沈,天色将亮,奔逃了一路的人们终于有了喘息之机。
人群渐渐起了喧闹,捡柴架锅,热生生的粥煮起,弥漫在心头那不散的寒意才就此褪去。
领路人盛起一碗粥,走到一旁亲手递给了崔彦,冲他感激一笑:“还是多亏了你,我们才能逃出来。”
为首的领路人亦是居住在老人家附近的采药人。当初崔彦独自一人生活时,还是他最先发现了这个书生连正经的起灶生火都不会,救济了他一把,不然崔彦真的会把自己饿死当场——虽然这活儿很快就被心怀愧疚的莫桃给捡去了。
崔彦接过汤碗的动作顿了顿。
他没有同其他人一样,立马填满自己空荡荡的肠胃,而是端着那碗粥,认真地看着面前的领路人:“李叔,既然你说起这事,那我必须和你谈一谈。”
“我们的人太多了,而且大家只是临时聚在一起,
之前会被发现会被抓住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眉眼沉沉地望向重新热闹起来的人群。
年老者,年少者,只能被抱在手中正哇哇大哭的婴孩。这些人不是训练有素的士兵,只是抛家弃业,拖家带口只求活命的逃难者。
“这样下去我们走不远的。”他喃喃自语着。
早在第一眼见到这庞杂的人群时,他就知道这一点。
所以在看见领路人竟然真的只是带路而没有一点防备安排时,他简直要被这种朴素的自信震惊到,立马上前提出建议,粗略地划分了一下队伍。还好采药人和他相识,他的建议也能稍微入耳。
这才是为何这么一群乌合之众能在军队的围剿下奔逃出来的缘由。
这一切不是没有代价的。
“李二!李老二你要救救我儿子!”喧哗声响,一位发色花白的老妇人扑上前,抓住了采药人的手。
惊惧担忧把她的脸揉成一团,她哀声泣诉:“我儿子被那些杀千刀的官兵抓住了啊!没有他我要怎么活啊!”
领路人面露难色,四周的人看着这一幕窃窃私语。
崔彦冷眼看着这一切,没有一点阻止的意思。
这婆子的儿子就是当初县令家的家仆。虽然不知道他们身为县令家的下人为什么这么着急出城,但那人明显被人奉承多了,不甘屈居人下,早在前一晚他安排队伍时就曾提出过质疑。
当时崔彦没有阻止他,甚至默认了一群人聚在他身边。
现在,那些人已经一个不落,全被军队抓住了。
果不其然,周边人有人碎语:“你家洪贵不是曹大人的心腹么?就算被抓也没关系吧?”
“你懂什么!”老妇人狠狠瞪着说话的人,眼睛通红,神情狰狞好似恶鬼,“你懂什么……”
一旁的崔彦忽地开了口:“你为什么不相信那些官兵?”
“你都知道些什么?”
这句话好似引爆了什么浪潮,人群的质疑声越来越大:“是啊?你家可是在曹大人那里做活啊?”
“我之前在花楼时看见过曹大人和新来的那位将军大人一起出门,他们关系很好的样子啊?”
“你什么时候去的花楼?”
“我之前见到洪贵时就奇怪了,他跟着曹大人着实没必要和我们一切跑啊!”
“他肯定是听见了曹大人说了些什么!”
这些声音混成一股浪潮,汹涌扑向老妇人。
她一开始的神气全没了,惊惶地试图辩解:“我不知道多少啊!我只知道曹毓也在准备逃跑!”
“这不够吧?”崔彦步步紧逼,“这不能解释你为什么不信任这群官兵。”
老妇人一咬牙:“我什么都不知道!是贵儿跟我说不能信他们的!”
她的视线咬着崔彦:“你想知道?你想知道就去救他啊!”
崔彦沉着脸,在那样的视线里没有一丝动容:“你真的觉得我们能救他吗?”
他沉静地看着老妇人:“你都知道官兵的恐怖,我们也是刚逃出来,你觉得,在场谁有能力救你儿子呢?”
老妇人睁大了眼睛。
听见他的话,周遭的声音更大了。
就连崔彦都听见了周边人的碎语:“洪婆子,你别装了,你当谁没看见啊,洪贵被抓时,跑得最快的就是你!”
“谁说的!”老妇人嚯地站起身,扑过去就要扭打那个说话的妇人。待众人手忙脚乱地把两人分开后,状若疯癫的婆子大声啐了一口,冲着对方喊:“你说我跑得快,你侄子还是军队里的呢!谁知道是不是你嘴碎才会害我们被发现!”
眼看好不容易安分下来的众人又要吵起来,崔彦摇摇头
,没有加以阻止。
感受到手中的粥快凉了,他连忙喝了一口,抬头,却看见了采药人复杂的眼神。
他冲对方一笑:“李叔,怎么这么看我?”
采药人脸色复杂地冲他招手示意,在他靠近后低声问道:“你之前向我打听这些人的名声就是为了这个?”
崔彦看着他,低声喊他:“李叔,我之前想跟您说的就是这个。”
“单靠我们这群人,是跑不远的,必须有所取舍。”
说着这些话,崔彦忽地想起当初身处驿站的那个夜晚。
同样是夜间的奔逃,就在不久前,他还惶惶然不知所措只能跟在乐山身后乱转,这一次,他却已然成为了称量他人价值的操盘手之一。
他忽地有些明白,乐山当初的选择了。
采药人沉默了。
良久后他开口说道:“……我不是不知道这些。”
“但是这么下去,这群人还能剩下几个呢?”
在雾霭一般的晨光散去后,崔彦顿了顿,回答道:“那要等之后再说了。”
见他如此,采药人从善如流地换了个话题:“你之后有去处吗?”
他听信的还是乐山之前那套说辞,以为崔彦是因为山匪家破人亡流浪至此。
“我要去长安。”崔彦回答着。
“长安?哦,对了,你还是个读书人来着。”他点点头,随即感慨道:“不过说实话,我之前还以为你选择会和那丫头在一起。”
“怎么会?”崔彦低笑一声。
他虽是这么说着,却不受控制地望着那城的方向。
他分明感觉,有什么东西,已经被他永远留在那漫漫长夜里,留在那座他只是一介过客的小城里了。
他终是要把那一切抛在身后的。
他不能彷徨,不能踌躇,不能犹豫。他要往前,永远往前,如此才能完成那个约定,见到那个唯一承认他的人,到达他们一起梦想过的太平盛世。
真是奇怪啊,明明说起来,崔彦和那位少年帝皇实际相处的时间比莫桃还少。
大多数时候,他只是站在大队官员里,低垂着头,看不见那高高在上之人一面。就算不顾一切礼仪规矩,遥遥抬头看上一面,也只能见到一个瘦小的朦胧身影,映在深重浓厚的黑暗里。
那样的场景,足以让任何一个心怀热血的有志青年被浇灭所有有关天子的一切期望,转而明白那些他曾鄙夷过的人嘴里的未尽之意。
天子?那不过是个空占名头的傀儡而已。
就算这朝堂上尽是尸餐素位之辈又如何呢?那位少年帝皇,就算想管也管不了吧?
关于那位的评价,崔彦倒也听过不少。他知道对方喜欢读书,还学了很多奇奇怪怪的玩意儿,什么术数星相,商贾工匠,建筑工事,行兵布阵,甚至连那庖厨之事都有涉猎。说及此处,那些人往往狠狠一摇头,评价道,整日学这些杂学,和那些街头小贩混在一处,实在难见王者之姿。
那时崔彦隐隐觉得不对,但又无法说出是何处不对。
但一个疑问一直存于他心间。
王者之姿是什么样的?又是谁规定一个人要成为何种模样呢?
就像他自己。谁规定了一个崔氏嫡系子弟就应该和父兄站在一处?就不能质疑他们的所作所为?
那时候他就像每一个年轻人,正是因为所谓规则撞得头破血流。
外人不相信他的姓氏不代表他的立场,而他的家人因为他的反叛之举要给他一个教训。两头不讨好的崔彦走在路上,抬眼望去,就连天色都是阴郁灰暗的。
可就算如此,他心中的火却越烧越烈,那是无处可叙述可发泄的愤怒。
这火何
时而起?也许是他幼时第一个说羡慕他出身的人点燃的,也许是看着明明一腔抱负的好友却平白落选而考场失利的他却因为这个姓氏高中而起,也许是头一次亲眼见到表面太平下的饿殍而盛,也许是在自己拒绝利用职务之便替他人谋福利后被父兄敲打而炽,也许是在与家族闹翻后四处碰壁而烈。
这火焰无处爆发,日夜炙烤的,唯有他自己。
就在他以为自己快要被这火燃尽时,漕运案爆发了。
崔氏族人连同其党羽被连根拔起。身处家族荫蔽下的崔彦自然也不能幸免。
可他却舒了一口气。
那次在朝堂上怒斥各方,是他头一次把这火放出来,也是他觉得这辈子最痛快的时候。
他本以为自己会死,却连自己都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后果。
那高座上一动不动的傀儡帝皇,却因为他的愤怒自那庞大浓重的黑暗中探出头,那双金黄璀璨如鎏金的眼里映着被愤怒点燃的他,不是害怕,不是忌惮,不是高高在上的怜悯。
那双眼只是那样平静地看着他。
看着那样的眼神,就连被烈火灼身的崔彦自己都因此而不知所措。
他开始第一次去尝试思考,那高居王座之人,都在想些什么呢?
只是这么一思考,崔彦猛然惊觉,他,他们,他那已经下狱的父兄,都对这位天子了解的太少了。
他明明是一个人,却成了一个符号,一个行走的印章,是他人行事的代名词。
但他又是如何想的呢?
没人在意,无人在意。就像无人过问,崔氏嫡子崔彦具体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但是,就在他这般迷惑着的时候——
“我一直在看着你。”在即将出巡的新任大巡抚面前,少年帝皇如此喟叹着。
“如果你问我,为什么选择你,这就是我的回答。”
长安城外的长亭,黑金大氅的少年帝皇静坐在此。
他的鎏金瞳沉静而深邃,一点也不似传闻中那个玩物丧志沉迷杂学的废人。
“您在看着我?”崔彦惊异地问。
“是。”少年帝皇点点头,“我知道你和家族并不齐心。”
他细数了发生在崔彦身上的种种,他和家族的争端起始,他因为固执碰的壁和错失的机会……
“够了!”
少年帝皇闭了嘴,安静地看着他。
“你知道什么?你又知道我什么!”那股火焰再次冲破的崔彦的胸腔,挣扎着要向外喷涌。
“我知道的。”这次这火焰就在他眼前爆发,少年帝皇却依旧没有为此动容,甚至连一点被冒犯的愤怒都没有,“你在因为发生在你眼前的一切愤怒。”
“其实我觉得保持这样的愤怒是件好事。”他甚至笑了起来,那双金瞳一瞬间堪比阳光,“当一个人失望时,恰恰是因为他心中仍旧保存着希望。”
“你也是这样的,不是吗?”
心底燃烧不休的火,忽地就熄了。
“啊。”他再也不能说话,只能从喉咙里发出简单的,无意识的单音节。
世界的色彩一瞬间鲜明起来,那笼罩在他头顶厚厚的乌云终于散去了。
许久,又或许只有一瞬,崔彦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您。”
“不用对我用敬语,我并不是以一个皇帝的身份来见你的。”少年帝皇轻声说,“叫我的名字就好。”
面对崔彦惊异的眼神,他只是笑着:“你知道我的名字吧?”
“我知道……归璃。”崔彦低下头,低声把心中的疑惑问出口:“既然您,你一直在看着,那你为什么不去改变这一切呢?”
“我没有能力改
变这一切,但如果是你的话……”
“虽然我很想赞同你,但很可惜,我并没你想象的那么厉害。”少年帝皇无奈地摇摇头。
“为什么?”崔彦疑惑地抬头。
如果这位真的是传闻中的傀儡,那他还能相信这句话。但这两天的变故太多,完全颠覆了他的这一认知。不说别的,光是能清楚他的事,就已经说明少年帝皇对朝堂的掌控力其实远超他的想象了。
既然如此,那崔彦就对他选择蛰伏的举动更为不解了。
“崔彦,你觉得,运作一个国家需要多少人呢?”少年帝皇静静地望着他。
崔彦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您来找我也是因为这个?”
“是。”少年帝皇把收买人心说道光明坦荡,以至于崔彦一时都说不出话。
“而且我所担忧的并不至于此。”他站起身,衣摆上龙鳞暗纹流光闪动,“你认为,一个行至末途的人会做出什么样的疯狂之举呢?”
想起朝堂上互相牵制的几方,崔彦忽地觉得不寒而栗。
“虽然我很期望这个国家的病灶能迅速祛除,可是我不得不考虑,我的每一个举动会造成何种的后果,这些后果又会对万民造成何种影响。
“他们不在乎这些子民,自然行事无所顾忌,但我不行。”
想起年幼时见过的那些横死街上的饿殍,崔彦一颤。
“我幼时读书,第一课上的就是,为王者,犹如行舟水上,水即万民。”少年帝皇低语道,“可我长大后方知,世事纷乱,众生皆苦。单靠我一人,根本无力解决一切。”
身着黑金大氅的少年帝王看着远处的城。
那是他的国。
她已然如天际夕阳,垂垂欲落矣。
他曾在年少时许诺要像书中一样,创建一个人人安居的太平盛世。
他已决心用一生去践行这个誓言。
“所以我现在站在这里。”夕阳余晖下,少年帝王回身望着心怀希望的罪臣之子,“你愿意帮助我么?”
谁能拒绝这样的邀请呢?
崔彦心想着。
反正他是不能的。
所以他一定回到长安,为了那个人所许诺的长安——
无论要抛弃什么。
就在他如此想着的时候,之前吵闹着的人群炸开一声巨响:“曹毓那个混蛋胖子都在准备逃跑了!”
崔彦皱着眉望着那个方向,被围着洪婆子脸色扭曲:“为什么?因为那帮混蛋军队根本不打算在这里打蛮族!”
“你们还不知道吧?那胖子伙同别人把咱们全买了!”
崔彦猛地转头,瞳孔紧缩。
这帮人是疯了吗?
如果延泗被拱手让给蛮族,后面再无险隘可以拦住蛮族骑兵。如果供给足够,他们甚至可以一路攻打到长安城去!
他腾地站起身,向着来时的方向跑去。领路人在他身后大喊,而他充耳不闻。
只有少年帝皇那一句话回荡在他耳畔——他们不在乎这些子民,自然行事无所顾忌,但我不行。
他还不知道,尉参将和那位崔参谋已经把那群抓住的人故意放了,也不知道他们借这批人的手把他叛变的这个谣言散步在整座城里。
他还不知道,那位因为相信他而孤身一人前去质问的老先生已经死在了刀下。会有一群人跳出来指认,是他这个叛徒杀了莘医生,就算莫桃拼命为他辩解也没有用。
他还不知道,他会被这座城推出去,孤身一人面对蛮族大军。
他还不知道,他会被回来找他的乐山救下。但在去长安和守住这座城之中,他再一次选择后者。
他还不知道,他会在叛军和蛮族的双重冲击中
守住城后,却收到了来自长安的消息——他誓要追随的少年帝皇,甚至没活到冠礼举行的那一天。
他守住了这一城长安,蓦然回首,却看见身后的偌大世界再无长安。
于是他这一生都在望着永远永远到不了的“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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