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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那名恶魔(四)


费兰兹捡起果树的落叶,深秋的山风把红叶送进庄园,他拈着枫叶,阳光穿过细纹,他放下时,望见远处埋葬了他百年的枫林。

        费兰兹的眼睛被阳光刺痛,他低下头闭了闭眼缓和,听见骏马的长啸声,是恩迪亚来了。

        树梢的枯叶被风吹落纸上,费兰兹将它夹在某一页的书缝间,这是今天不知道第几片砸到他纸笔的叶子。

        恩迪亚还是一如既往地毫不吝啬地表扬费兰兹,他说能够改变自己缺陷的孩子都值得赞美。直到结束学习后,他忽然向费兰兹要了一片落叶。

        费兰兹才知道,恩迪亚以后再也不会来红蘼庄园。

        恩迪亚收下费兰兹的礼物,语重心长说:“落叶要归根。”

        落叶要归根。

        费兰兹送恩迪亚到门口,送恩迪亚上了马车,又目送马车消失尽头。费兰兹捻转指尖的枫叶,使他再想起那片橘红的山林。

        这个短暂的秋日,客厅是暖烘烘的。费兰兹拥有了新衣服,是裁缝店老板的助手上门为费兰兹量身定做,出于定制的数量太多,一年四季都需要,因此先送来秋冬的衣服。

        希里坐在客厅常坐的位置,如同平日般不受控制地端详起近处的费兰兹。希里觉得自己很奇怪,不懂由于什么原因,凡是有费兰兹的地方,他的眼睛总会聚焦过去,不愿挪开。尽管费兰兹只是在安静看书,他知道人会被某种东西吸引,他认为费兰兹身上也有,大概是符合他胃口的长相,或者是性格。

        是的,希里相信自己的判断,费兰兹的眼神可以令他平静。

        他又想起那夜费兰兹误触黑白琴键时受惊的神情。

        希里临时萌生些趣味,他搁下酒杯,轻轻挨近看书入神的费兰兹,细声问:“你喜欢钢琴吗?”

        费兰兹显然出神了,其实没有在认真看书,脑袋里不知道在想着什么,他仿佛又受到了惊吓,瞪着眼睛看希里。

        希里向后挪开点距离,抱歉但忍不住地笑,“你是我见过最胆小的人。”话音刚落,他内心就开始懊恼,怎么能这么说客人。

        费兰兹合上书,里面夹着一片枫叶。他不介意希里的话,缓过神来,望向月光下的钢琴时,眼眸也随它变得有光。

        希里看出来了,费兰兹喜欢钢琴。

        接下来的日子,有够费兰兹受的了。

        希里珍爱这架钢琴,所以他要求费兰兹拿出绝对真诚的态度。费兰兹如果分心了,被希里发现,那根指挥棒会毫不犹豫地敲在费兰兹的脑袋顶还有手掌心。

        希里和恩迪亚不同,当费兰兹不能理解自己热爱的事物时,会很容易生气,也许是出于希里自身脾气就不好的缘故。他在敲打费兰兹的时候,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费兰兹一点也不怨恨希里,甚至还特别开心。他明白这是希里的期望,希里愿意和他分享喜爱的钢琴,足见希里待他的心十分赤城。因此他不仅夜晚练习,白天希里不在的时候他也不敢松懈。再回身眺目落地的大窗时,外面的天空灰蒙深沉,下起初冬的第一场雪。

        山林秃木,万物银装。天气很冷,费兰兹能在玻璃上哈出薄雾,然后写出希里的名字。庄园里的蔷薇都沉睡了,它们含苞,被风雪压垂了枝。

        但管家还是会时常挨着大风给它们松土。

        管家给费兰兹端来红茶和糕点,顺便烧旺壁炉的柴火,保持客厅的温度不会让客人觉得寒冷。他听着断断续续地琴声,脱下脏掉的白手套,换上放在衣兜里随时备用的新手套。

        费兰兹愁眉苦脸,松开琴键打算喝杯红茶暖暖十指。他向管家表示了谢意,端过黑底金纹的茶杯。午后闲暇,管家似乎也没什么需要忙碌的事务,与他闲聊了几句。

        “这架钢琴是老爷的遗物,主人视若珍宝,素日里的清洁都是老仆在做,除此之外,谁也不准触碰。”管家腰杆笔直,面带微笑,“能看出来,主人是万分喜欢您的。”

        费兰兹闻言,陡然几分好奇,端着茶杯的手垂放腿上,他仰头看向管家,眼神里流露心疼,“他一定很孤独。”

        因为他没有可以分享所爱之物的朋友,证明在他的内心深处没有接受过任何一个人,除了庄园里的管家。

        费兰兹庆幸地说:“还好有您。”

        管家的笑容变得明媚,沧桑的眼睛眯成缝隙,“希望主人的未来,还有您的陪伴。”

        费兰兹眼中波光粼粼,垂眸喝口热气腾腾的红茶,平复异常活跃的心跳。

        夜里雪停了,皓月当空,照得庄园荧荧发光,仿佛覆上一层白纱。雪夜静谧,只剩琴声回荡在温暖的房子里。

        “费兰兹,你是笨蛋吗?”希里的指挥棒断成两根,有些气急败坏地说:“这一节反反复复还是学不会。”

        费兰兹缩着肩膀,双手捧着一分为二的指挥棒,耷拉眼尾愧疚地说:“对不起先生,是我愚笨。”

        希里火气忽然就熄灭了。他背过身烦躁地抓了把金发,环臂抱胸冥想一会儿,沉下心才转身对费兰兹说:“大智若愚,我们再来。”

        费兰兹可怜的神情对希里而言实在是太管用了。希里舍不得朝费兰兹发脾气,唯有耐着性子慢慢地教导。钢琴声在柔和的月光下时断时续地拉扯到天明。

        地面的雪积得挺厚的,费兰兹张开手臂倒在雪地,印出人形。管家从后园驶出辆拉货的马车,在绸缎似的白雪地上拖出两条轮印。费兰兹滚了滚起身怕掉风衣的雪屑,他追着马车到门口。

        “请问我可以跟着您去吗?”费兰兹手握铁锈的门杆,满怀期待地注视管家。

        管家抬眸眺望遥远的天际,云层还算晴朗,心想客人已经很久没有外出,不能总是困在庄园里,这样太失礼了。

        “马车是拉货的,坐着不舒服希望您不要在意。”

        费兰兹的眼睛一笑,像是春日里开出的花,他欣然点头坐到管家的身旁,“我们要去哪?”

        管家今日没有穿西服,换的是普通的农夫衣服,抽起马鞭说:“到镇子里买些过冬的食物储备,家务繁重,或许会需要您搭把手。”

        “嗯,知道了。”

        费兰兹晃着悬空的小腿,路边的金色麦浪在秋时被收割干净,现在的田地有些荒凉,被皑皑雪色覆盖,放眼望去,似乎和天空只有一线之隔。

        百年的费兰兹也曾跟随约翰去过小镇,可是因为年代久远,他在悠长的沉睡中渐渐忘却了它的样子,如今再踏进镇子,就像是去到了另外一个新的地方。

        费兰兹站在水泥铺平的人行道,望着橱窗里精致的玩具和来来往往的人潮,他忍不住摸了摸比他还高的路灯,体会到了什么是物是人非。

        一切都变样了,变得陌生。

        管家正与商贩交谈,讨论带些红酒回去,但是红酒的价格在经过四十年后更加昂贵,这令管家万万没有想到,他有点愁眉不展,考虑的时候看了一眼费兰兹,他慈眉善目地说:“您可以去逛逛,老仆一直在这处,您只要记得回来的路就可以了。”

        费兰兹感激管家的善意,自己也不敢走远,担心管家要离开时找不到他的踪影,因此仅仅在管家目所能及的地方走动。

        费兰兹推开玩具店的门,铃铛晃动的声音清脆悦耳,他不禁抬头看上一眼。老板是个热情的妇人,发现进来的客人是位长相漂亮的男士,赶忙招呼上前,询问是给女孩还是给男孩挑的玩具。费兰兹被推搡地前进,招架不住妇人的一顿好问,寻借口说想要铃铛。

        夜幕降临,希里没有在客厅或是庄园里看见费兰兹,他找来女佣问话,得知费兰兹和管家一同去了小镇采办,心里浮起的焦躁才得以平复几分。他站在落地窗前凝望,漆黑的泥路没有灯火,直到远处,天地融为一团黑色,也没有望见马车的踪迹。他不安地揉搓自己的十根手指,揉成一团。他脑海依旧清晰记着,记着恩迪亚离开时和费兰兹的告别。

        没有人不会离开。

        当希里发现管家开始变得苍老,他心知肚明,终有一天死亡会夺走他从小的玩伴。这个玩伴是他父亲从人贩手里买回来的孩子,管家陪着他是理所应当。可是费兰兹不同,尽管他们拥有相似的体质,却不是一份恩情就能够将自由牢牢套在身边的人类。他害怕漫长的黑夜,害怕孤独。

        希里清楚,他习惯黑夜里有费兰兹的陪伴,如果离开他的那天会到来……,他也不愿意自私地阻拦,只希望费兰兹没有这样的想法。

        费兰兹在黑夜里,在油灯下摇着铃铛,他望见远处的大门挂着两盏明亮的灯。马车驶近家门的时候,铁门被人打开了。

        费兰兹跳下拉货的马车,见着希里的身影,冻僵的脸上就洋溢出笑,他把买到的东西藏到身后,打算给希里一个惊喜,不想希里几步大跨面前,脸色却很难看,像是生气了。

        “怎么这么晚回来,你不知道山里有狼吗!”希里垮着脸,明显心情差极了。

        管家什么话也没和希里解释,赶着马往后园去。

        费兰兹收敛了笑,把藏好的礼物双手奉到希里眼前,他歉意地解释说:“因为这个耽误了。小镇卖乐器的店铺很少,我想着先生的这根坏了,趁着这次机会再买一根新的,结果花费了些时间回家。”

        希里目光怔然,难看的面色渐渐缓和,他心软说:“费兰兹,你是笨蛋吗?”

        “不是。”费兰兹听出希里不生气了,眼角弯弯地说:“先生收下吧。”

        “你果然是笨蛋。那根指挥棒是几十年前的东西,不堪一击,断了就断了。你买回来是还想吃我的教训吗?”希里接过费兰兹的礼物,仍然硬着嘴。

        费兰兹诚实地点点头。

        “你……”希里一下就熄灭了怒火,神情显得无可奈何:“回家了,进屋吧。”

        “先生您怎么知道我们回来了?您其实不必在外等,夜里太冷了。”费兰兹抬步跟在身侧,铃铛随着他响起了声,“以后太阳下山前,我一定到家。”

        希里身形一顿,转身凝视着费兰兹,他怀揣不敢置信地问:“你想过离开我吗?”

        费兰兹心口猛烈震动,笑容一滞,他莫名难受,仿佛有人踩在了心脏的位置,将他压得窒息。

        “如果先生不需要我。”费兰兹低垂着眼,流露出伤心和难过,“我一定离开,不给先生留下困扰,但是我无家可归,应该走不到远方。”

        “不瞒先生,其实这里,也曾是我的家。”

        希里微微抬起的手臂,挣扎着又放下。他拍着费兰兹的脑袋,释然地笑说:“我听见你的铃铛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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