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浣溪沙
舒任霄靠坐在窗前,无聊地把玩手上的匕首,黄金手柄,柄尖端有镂空设计,甚是精美,是多年前舒平胜仗归来先皇的赏赐,现在到了自己这里。
他灵活地翻转手腕,白刃划出影花,眼睛却瞅向窗外每日都规矩准时如械的洒扫小侍,这人低眉顺眼,注意力似乎只停留在脚尖。
着实无趣,无趣极了。
他在寝宫待了整整六日,每日就是吃饭睡觉与看书,谢绵州甚至将公务也搬到了这里,与其说是陪,不如道为看。
料是舒任霄再怎么迟钝,也知道出了事。
他不是没问过,但对方要么是不清不楚地解释,要么就把他往床上压。
“谢绵州!”
“阿乔。”谢绵州唤他“阿乔”时目光如织,声线缱绻,舒任霄总免不了心神一颤,差点就想溺死其中。
“阿乔阿乔”,谢绵州绕去舒任霄身后,在床上手脚并用地揽住他,就像个讨要糖果的孩童。他把下颚抵上舒任霄的脖颈,一下又一下地蹭。
温顺的狼狗在拼命讨猎物欢心。
“舒家?”舒任霄微偏头,垂眼看向狼狗。
除此之外,他想不到还有什么事谢绵州会瞒他。
空气凝固了几秒,少顷,舒任霄听到耳边的人轻哼,“我就是想和阿乔多待一会嘛。清者自清,子虚乌有的事何必担心。”
没有说话,男人伸手揉了揉他蓬松的发顶,灵活地绕到他身前,身体笼罩下来,探手轻揉他的耳垂,软糯道,“阿乔不想和昌因多待会儿吗?”
舒任霄相信谢绵州,也信舒家,但他不信太子旧党。六日未去参加朝会,现在时事如何他都不清楚,朝堂各派之争激烈非常,蜗居在此又当如何。
舒任霄望向男人,答,“想。”
“但为何不让我出去?”
寝宫周围并没有太多侍卫,不过门口杵着两个木头似的宫人罢了,但谢绵州的话,舒任霄向来是听信的。如当初弃武从文的决绝,如今后安然相伴的信慕。
谢绵州喉间溢出笑声,喉结滚动,“我得到了,就是我的。”
他侧头对着怀里的人亲了一口,再亲一口,沉下心来细数眼下人的睫毛,温声说:“谢绵州向来是个有野心的家伙。”
舒任霄被亲得心颤,得空回了一句,“我知道。”
当初谢绵州还不是太子,身单力薄,软弱可欺,舒任霄陪着他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了过来。若无野心,帝王无情家如何生存下去?
“不。”谢绵州盯着舒任霄迷蒙的眼眸,用手轻扫他的睫羽,“你不知道。阿乔,你不知道。”
近乎呢喃,觉得差不多讨好了猎物,狼狗反身一扑,开始猎食。
舒任霄觉得自己快死了,中了一个叫谢昌因的毒,此毒见效极快,直攻心脏肺腑,触之即亡,药石无医。
遇见他,忘了思考与生活,只希望能燃烧自己,成为一颗恒星,吸引他的探寻,摸索他的轨迹。
“昌因……”
他轻抚对方熟悉的眉眼,渐渐陷入沉睡。
谢绵州已经三日没来了,但他等来了自己的小厮。
舒任霄头也没抬,“阿厌,陛下可有何吩咐?”
阿厌沉默了,当视线与舒任霄对上,他倏地跪下,两手交叠,额头抵在手上,闭眼道:“大理寺结案了。”
舒任霄看着脚下微颤的背脊,脸上表情不变,只是坐得更端正了。
阿厌继续道:“证实,大启骠骑大将军舒平,与外,私……通。”
后面几乎是气音。舒任霄嘴唇微动,问,“陛下可有何吩咐?”
“主子……”
“回答我。”他声线平稳,面色无虞。
“前骠骑大将军舒平,暂压大牢。”
阿厌是舒平派给舒任霄的小厮兼暗卫,他的话自是不会作假。那谏官敢上大理寺,又有丞相撑腰,自然是中气十足,他早想到会有麻烦,却不想这么快,并且如此突猛。舒府之中似乎并未掀起多少波澜,就好像早知如此结局。
所有的证据与矛头,都直指骠骑大将军舒平,与东阳有染,于边境贩卖兵器,交换钱财与马匹,甚至私营养兵。
舒任霄心中疑惑颇多,“和我去大牢。”
他直接往外走,阿厌顿了顿,也跟在身后。
“主子……”
舒任霄撇了一眼,他早有准备,从袖口掏出谢绵州的贴身令牌,顺利出门去了大牢。
牢房里,光与暗交错斑驳,灰褐的扬尘挤在狭隘的光线里,黑暗里藏着脏湿的苔藓,发霉的茅草,溢满腐气的沉默。偶尔传来的几声不安的尖细声响,狱卒一脸的木然,熟视无睹。
舒任霄沉了脸。监牢的小吏将令牌递回,面无表情地弓着腰,踮起脚尖退出去。阿厌上前,领着舒任霄去。
舒平的牢房还算好的,至少整洁。他穿戴整齐,虽有腿疾,却还是正襟危坐,一丝不苟。
舒平低着头,听到脚步声才拉起视线。
刚毅肃然的面容从黑暗中显露,鲜亮的光让他眯起眼,似乎不甚习惯。
一个起音在他唇齿间辗转,良久叫了一声,“爹。”
话音刚落。
“是真的。”舒平淡淡道。神色与听到消息的舒任霄如出一辙。
……
空气凝固了几秒。
舒任霄扯开嘴角,“什么?”
好像没有反应过来,他注视着那张脸,刀刻斧凿出一道道皱纹,看得久了,视野就随皱纹之外那光柱里的毛絮沉浮。
没想到父亲会如此直接明了,他,不是个喜拐弯的人,他,他不是这样的人。
“那破谏官的一两句话,做得了准?”
“是真的。”
“呵。”胸口起伏两下,舒任霄想把被噎住的一口气吐出来。
“什么狗屁。老头,你是这种人?”
对面的舒平突然就笑了。
“我是。”
“屁!”几乎是上一句话音刚落,他张嘴朝舒平吼。
“乔儿,你还年轻单纯,你没有意识到,人都是有野心的,我也一样。一旦欲望里扯出了一根线,你就会不受控地陷入其中,不断牵拉环绕,直到自缚为茧,永不脱身。”舒平的视线飘忽,始终没有落到舒任霄身上。好似心虚,抑或是神游。
“你骗我。”
舒平只勾着嘴笑,鼻孔发出嘲讽的气音。
我不信。
舒任霄一瞬不瞬地看着那道光柱,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脑袋空了好一阵,良久,他扯开嘴角,吐出一口浊气,问,“为什么?”
“为什么?”似乎是听见了什么有趣的话,舒平终于把视线扯回,投向舒任霄,他仰视着自己儿子似哭又笑的神情,放松了背脊,靠上潮湿的墙。
“如你所见,儿子。我是个残废。为了大启。”
“可,可,可……”
“可我想为自己活了……”
与舒任霄的激动不同,舒平面色无虞,甚至有些木色。
舒任霄不知道该看哪,双手无力,嘴张了半天却没有一句完整的话,最后只剩下沉默杵立的影子,和不安的喘气声。
即使身处牢狱,他还是自己最敬爱的父亲,他了解自己的父亲,也了解谢绵州。
可是……为什么会是这样,我所仰望的,都成为了泡影吗?朝堂上的严辞凿凿,都成了笑话吗?还有,还有昌因,他会怎么想,太可笑了,这,这……
这太可笑了……
“你在想谢绵州?”舒平语气带着笃定。
“什,什么?”
他看着儿子,重新挺直了腰背。“你们不会有好结果的。”
他说这话时声音沉厚而严肃,舒任霄像个被陈堂的罪犯,不敢抬头,眼眶酸涩,心如擂鼓。
声音一点底气都没有,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不是的……”
“乔儿。”舒平叹了一口气,凝视对方。
“你得明白,他是君,而你,是臣。”
“我,我……”
抬头撞进父亲眼神的那一刻,舒任霄心里最后的一点余地“轰隆”一声塌垮,在下一刻几乎是落荒而逃。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父亲,昌因……
舒平侧头,重新挺起腰杆,视线落在寂暗的角落里,光落在他身上,没有温度。
“君为,臣纲。”
这牢狱的过道怎么就那么长啊,长到他就要以为自己走不出去了。
墙上每隔几米就有透光的窗口,过道里光与暗齐齐排列,舒任霄就在这光与暗中重复挣扎沉浮。
他忘了自己会武功,只是下意识地跑,阿厌在身后默默跟着,舒任霄跌跌撞撞地跑出牢房,外面没有狱吏把守,他同手同脚地朝前跑,“扑通”一声狼狈倒地。
“主子。”阿厌惊呼,慌忙上前一把把他抱起,眼中晦暗不明。
他的主子,难道不应该是九天之上温润清朗不入俗的云吗?云也比不上他,他应该安乐恣意,谁也不爱,谁也不可探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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