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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二十三章邺城题赋


李无疏少时曾有很长一段时间沉迷于一部叫做《燕赵旧事》的奇书,作者不详,故事半真半假,情节跌宕起伏,讲述了燕赵剑仙行走江湖独自修行的一番际遇。这个燕赵剑仙自创了一套剑法,名《删字决》,只有三式。他的剑术理论是,天下剑招斗量车载,一一参悟,不可实现,不若去其繁饰,取其精要,删删减减不过三般变化。

        李无疏夜夜喂着蚊子,就着萤虫之光,看燕赵剑仙单凭个《删字决》荡贼寇,诛宵小,废寝忘食,终于有一天,被李期声抓了个正着。李期声没收了他的《燕赵旧事》,要他把《太清无上品》第六重参透了才能归还。李无疏坐在不冻泉边纳凉,心烦意燥,对燕赵剑仙遭人构陷被暴怒的百姓围攻之后的情节发展抓心挠肺地好奇,哪里有心思去参什么《太清无上品》第六重,只一味拿着剑比划《删字决》,琢磨会是怎样的招式,琢磨用哪一招可以突出重围而不伤人性命,燕赵剑仙内伤沉重,又要如何越过因瘟疫封死的城门。

        李期声又把开小差的李无疏抓了个正着,要拿戒尺抽他手心。李无疏当真疯魔,用新参悟的《李氏删字决》三式同师父过起招来。

        李期声煞有介事和他拆了三招,问他道:“这三招叫什么?”

        李无疏凝着眉头,一本正经道:“邺城题赋。惯作离歌。侠名无名。”正是《删字决》中的招式,这三招名称看似毫无联系,实则讲的是燕赵剑仙故事的三个阶段。

        李期声哈哈大笑:“《删字决》竟如此不堪一击。”

        李无疏讶然道:“你也看了《燕赵旧事》?看到第几回了?如何?好看么?”

        李期声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他也从未想过,有人会将“《燕赵旧事》好看么”这种问题,问到剑仙本人跟前。

        李无疏体内药性发作,灵力运转自如,连外伤内伤也一并缓了过来。但他接下来要使的剑招,却不需灵力。此招为燕赵剑仙亲自所授,《删字决》中“邺城题赋”的变招。

        风息,雪止。

        但见李无疏染血的身影原地消失,狐族失去目标,顷刻便乱,又闻左近传来剑器撞响,乃是收剑入鞘的声音。狐族再一看去,李无疏已行至身边。

        狐族数量庞大,仅静思阁广场便挤攘了上百之众,李无疏却要如何走到每一狐族身边?

        原来招中虚影已然遍布广场,燕赵剑仙李期声本人生前最多可化出十六虚影,而李无疏此时,化出十之又二。

        《删字决》招式简单,作为剑之精要,无出挑、刺、劈之外。“邺城题赋”此招则以挑见长,尽显剑仙少时骄纵狂放之气。李无疏十二虚影同时出招,参阳不出剑鞘,将周围狐族一一挑起,更在其落地之前复又补上一剑,便如凌空题赋,鸾翔凤翥,笔走龙蛇。每个虚影以一敌十,竟将中招的狐族接连抛向空中,同方才李无疏所受苦刑一般,左右脱身不得。

        广场外的狐族见到仇人衣袂翻飞,满地造次,伴着嘶鸣一拥而上,却全扑了个空。虚影纷纷消失,李无疏本人已驱剑飞到静思阁顶。

        李刻霜傻头傻脑,满脸泪痕,提线木偶一样被从豁口拽进了静思阁。

        李无疏松开他,冷着脸朝内走了两步,突然一骨碌跪倒在地。

        “小师叔!”

        静思阁东南角一个巨大的豁口,足可容三人通行,上千只狐族却如瞎了眼一般看不见这个豁口,失去仇人的踪迹后,便在外面漫无目的地游荡,继续发出窸窸窣窣听不详实的低语。

        李刻霜扶着李无疏,轻轻割开他的外袍查看伤势,做了简单处理之后,又将自己的外袍披在他身上,才让他显得不那么狼狈。李无疏因此暗自决定,以后应该学着悬赏榜上的李无疏换身黑色的衣裳,方不显血迹。

        阮柒默不作声站在豁口边,一如以往每回站在门边的样子。李刻霜方才在静思阁屋顶被他气大发了,当他空气一样。

        “你感觉怎么样?”李刻霜颤声问道。

        李无疏感觉嗓子干痛,哑着声道:“热。”

        “热?”李刻霜难以置信,想起阮柒说他中毒,便问,“你中了什么毒?”

        “没、没什么大碍。”李无疏闪烁其词,自个儿爬了起来。

        环视四周,静思阁里空空荡荡,唯有东南西北四方各点了一盏长明灯,四面无门,独东南角缺了一口,李无疏猜测是五年前李无疏来到此地时打破的缺口。但五年前的李无疏是如何突破狐族重重包围的呢?

        更奇怪的是,外面几乎将城淹没的雪花并天心宗连日的寒灾是源自何方?芳寸心说静思阁中常年飘出雪来,可这静思阁内中莫说是雪,连一滴水都见不到,火麒麟来住都要渴死。

        李刻霜也在四周查看:“切玉真人于斯年就是被你封印在这儿?”

        李无疏嘴角抖了抖,放弃辩解:“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们找错了地方?”白费这么大功夫,还牺牲了芳寸心,遍体鳞伤地抵达自以为的终点,却仍然不得其门而入,换做一般人,恐怕当场崩溃。但是李无疏不能崩溃,一个小师侄,一个杀身仇人,都在旁边看着呢。

        阮柒就站在旁边,而他并不想求助于阮柒。从方才临阵对敌那会儿开始,他肚子里就憋着一股气。

        李刻霜冻得手疼,悄悄把手凑到长明灯上取暖,见李无疏看过来,忙若无其事地将手收了回去。

        “别动!”李无疏盯着他道,“把手放回去。”

        李无疏显然是发现了什么,李刻霜不疑有他,复又用手心罩住那团暖暖的黄光:“怎么?你发现什么了?”

        “墙上有字。”

        李刻霜回头看去,整面墙都是他被他手掌遮住的阴影。此地光源有四个,即使如此,他还是不明白另外三个光源如何在墙上留下清晰的四个大字“其质易碎”。他又去遮其他三盏长明灯,都各自在墙上留下字影。

        按东南西北的顺序,连起来写的应是:其性难融,其质易碎;身有血肉,心无寸铁。

        李刻霜把这十六个字琢磨了好几遍,方才承认这是自己的脑瓜子所不能参透的哑谜。

        李无疏却一副有所领悟的样子:“我明白了。”

        “什么?什么什么?”李刻霜不明白他怎么就明白了。

        李无疏沉着脸:“没有办法,我们进不去。”

        “为什么进不去?这话什么意思?”从他看到这十六个字到他断定他们进不去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李刻霜听得一阵恼火。他终也体会到别人话说一半的折磨。

        李无疏这才想起,于无声所给的提示,他只对颍川百草生与芳寸心所伪装的阮柒说过,却并没有对李刻霜讲过。

        “‘其性难融,其质易碎’说的是冰,‘身有血肉,心无寸铁’说的是人。要想探索这静思阁的奥秘,须从‘冰’与‘人’两者身上下功夫。”

        “怎么下功夫?”

        “人如何才能似冰一样?”

        “如何?”

        “这里面已有暗示,‘心无寸铁’。”李无疏道,“于无声命人将我放逐天心湖之前,曾留予我一道线索,正相合于这十六言暗示。”

        “什么线索?”

        “醉生梦死青丘冢,肝肠寸断问天心。前句指进入‘对岸’的方法,‘青丘冢’便是狐族葬身之所,后句多半便是找到切玉真人的方法。”

        李刻霜傻愣了片刻,突然道:“等等,你跟芳寸心说的那个‘醉生梦死’不会就是我撞见的那个……那个……”

        李无疏骤然红了耳尖,谁也不看,空白着脸道:“总之是要有狐族引路才能进入‘对岸’,现下恐怕也须狐族在场,才能实现所谓的‘肝肠寸断’。”

        “这好办,”李刻霜撸起袖子,“你过来让我打一顿,我准给你揍得‘肝肠寸断’。”

        李无疏摇头道:“都说了‘心无寸铁’,我想□□上的‘肝肠寸断’并不能起到作用。狐族擅操控心神,正是助我等‘一问天心’的上上之选。”只是恐怕这间屋子里,注定要有一个伤心的人了。后面这句话他没有说出来。

        “可是芳寸心已经……”

        李无疏沉着脸道:“所以我说,我们进不去。”

        李刻霜愁道:“那,我现在去外面捉一只狐狸进来?”

        李无疏正要骂他,立在缺口边的阮柒突然开口:“神志已失,捉之无用。”

        李刻霜听他说话就恼,反口问道:“那你说怎么办!”

        阮柒却居然真的为他们送来了曙光:“芳姑娘对我施展过摄魂之术,我或可重现此术。”

        “你,”李刻霜一时不知道给他什么样的脸色,“真的假的?”

        “我并无狐族天赋,但理解其中关窍,以它法施展,却不是难事。”

        “你看过一遍就会了?”李刻霜仍是将信将疑,很怕被他坑上一把。

        阮柒道:“尊师叔看过一遍的招式,也能使出十之七八。”

        李刻霜想了半天,才明白他口中的“尊师叔”指的是屋角站着的那个十五六岁还没长开的小白脸,一瞬间脸都雷麻了。

        李无疏忧心这次又要陷入险境,最好是趁着体内药性发作时间未过,赶紧设法进入所谓的“天心”,便对阮柒道:“有劳道友。”

        阮柒正要向他走去,却被李刻霜伸手拦住了去路。

        “我来。”

        “肝肠寸断”是什么意思他当然知道,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没理由让一个十五六岁还没长开的小白脸打头阵,遭这种罪。在他拦住阮柒的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在李无疏面前的身影高大了起来,一种别样的滋味漾开在心头,原来有一天,他也能走在李无疏的前面。

        李无疏上前一剑柄敲中他的膝盖窝,他哎呦一声,差点摔倒。

        “别碍事。我先来。”

        阮柒与李无疏相对盘腿而坐,李无疏看着他蜿蜒铺洒于地面的长发,心中微微忐忑,只因不知将会发生什么。

        “怎么施展?”

        阮柒道:“目视我双眼即可。”

        李无疏抬眼看过去,对方眼中幽微的凝光让他想起冰湖上的星斗,那时这双眼睛曾脉脉含情地注视着自己。他不由心猿意马,眼神闪躲,体内的药性也随之蒸腾起来,令他更为枯热。

        阮柒伸出手来,用指背轻轻拨回他偏开的脸颊:“凝神。”

        李刻霜蹲在一旁道:“你行不行啊!”

        李无疏用力揉了把脸,凝神看了过去。

        阮柒两眼似纯墨点就,难见反光。按说这样的眼睛长在谁脸上都会显得阴森沉郁,长在阮柒身上却给他冷漠的气质平添一分萧然尘外,这或许是因为他总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一切。一切人,一切事,一切离合悲欢。

        李无疏此时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似要从他眼中揪出微末情绪的行迹来。但不等他看出什么,就感到脑中一阵钝痛。他感到肢体木然,灵识也一片空白,纷乱的记忆涌入脑海。

        是什么记忆?是关于何人?阮柒为他挑选了哪般苦径?

        他目光一炫,看到阳光刺目,眼前的人影逆着光,看不分明,只知道竖着高冠。

        “哈哈哈哈哈!好厉害!一学就会!捡到宝了。我儿不肖,已被我逐下山门,不如你做我儿子,给我养老送终如何?”

        李无疏感到幼小的身体被人举了起来。他低头看着举他的人,是个面容清癯颇具道骨的年轻男子。当然,仙道中人的相貌与真实年龄并不挂钩。这人是李期声,此时的年龄已有四十往上。

        “你我皆是出家之人,为何要遵凡间人伦?”李无疏说。

        李期声将他放下,摸着他的头笑个不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现在就这样讲话,长大以后可怎么办?”

        他非常喜欢笑,有时候李无疏在后山打坐,都能听到他在前殿的笑声。

        李无疏一扭头,面无表情地拾起自己的木剑,让他的手不尴不尬地悬在半空。

        ……

        李无疏从后山的溪边跑到山门前,气喘吁吁,感觉自己胸口都要炸了。他从来没有如此悔恨,恨自己迟未掌握御剑之术。

        正值拂晓,山上鸟兽苏醒,虫鸣鸦啼。李期声风尘仆仆的身影在昏蓝晨光中拾级而上。走到近前,李无疏才看见他怀里抱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

        李期声看到他,微笑道:“无疏。”见他盯着自己怀里的包袱,便凑上前给他看,“他叫李刻霜,是我儿子的儿子。”

        李无疏将那天记在心里很久很久,许是因没能听到李期声的哈哈大笑。

        ……

        “给我?”

        李期声点头:“对。给你了。”

        传世名剑参阳,像一碟咸菜一样,被随手赠给李无疏。

        李无疏低头看看吸着手指抱着自己大腿的李刻霜,接剑的手有些犹豫。他虽然随了李期声姓氏,却终究不是李家人。

        李期声显然看出他在想什么,却只递过剑,又若无其事地举起书册,背手走向那颗掉叶子的老银杏。

        李无疏很是惭愧,自己一时间竟以营私之心去忖度师父了。

        ……

        李无疏忽然从身体里抽离而出,浮在半空,看着自己浑身是血被锁在刑架上。

        李期声握剑的手用力到发白:“我不管你孟辰初看到什么,这是太微宗的人,犯了错也归太微宗处置!”

        这不是他的记忆。这是李无疏的记忆。

        “李期声,在我太息宗可轮不到你放肆!”

        “李宗主,你做什么?”

        “老李,袒护他便是与各宗为敌。你想清楚了?”

        “李期声,你不能带他走!”

        李无疏看到李期声劈开锁链,万分小心地将那个不省人事的李无疏背起。

        “诸位宗主如有不服,可往太微宗讨教。”李期声说。

        ……

        李无疏看到自己跪在不冻泉边。李期声背对而立,高冠已散,青丝飞舞。

        “无疏,记下这个符咒,这是我最后能教你的东西,但我希望……你永远用不到它。”

        难以辨认的金字在空中慢慢成型,他听到地上的李无疏在哽咽,而他自己只感到一阵漠然甚至是茫然。直到李期声画下最后一笔,李无疏弓身痛哭,手指用力握住砂石,磨出血色来。半空中的李无疏想,他在哭什么?他无法感同身受,却感到那悲泣声在脑海中轰鸣。

        他是李无疏无疑,他在看李无疏的记忆,却感到自己像个外人。

        ……

        李无疏扔下剑,对着旁边咬牙切齿的少年吐了吐舌头:“哎呀,我输给应惜时了。本届武魁是应惜时!”

        ……

        李无疏站在屋顶上,冲着对面的人道:“此剑何名?”

        ……

        李无疏跪在李刻霜身边,把后者五花大绑,最后轻轻抱了一下他的头。

        ……

        李无疏趴在地上,断臂流出的血在雪地与泥泞里聚成一滩,他顺着面前的靴子向上抬起头,近瞎的双眼艰涩地辨认来人:“阮柒……连你也来……”

        阮柒……为什么?

        他渐渐听不真切,惊慌失措地追问。

        阮柒?

        阮柒?

        阮柒!

        李无疏终于惊醒,自己正躺在阮柒臂弯。他大口喘着气,急切地想要对这名天道代行者追问下去——

        为何要杀死李无疏,为何将我隔绝于那份永世欠负的悲痛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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