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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阿弟


为父心慈,眸中只一眼见到她眉宇间的病色,怜爱地扶着她下秋千:“好生走下来,不要跳,你骨骼受不住。”

        音翎灵何尝不知这位嫡千金的身体是如何娇贵,自然是乖乖听话,由他搀扶着下了秋千。

        “阿爹有心事。”她看一眼言重怀发白的眉毛尖、似乎苍老了十岁才能露出来的神态,“怎么了?”

        她心下雪亮。

        昨日凌仰深死了,这外强中干的言家,要让那些个阴诡朝臣整出什么事来,给趁乱收拾了。

        “今日万里行祭,你嫡姐姐便是去年今日作古的,你忘了?”言重怀思虑一二,终还是未能说出口,“身作嫡亲女儿,你代言家一并随着官家的拜祭车马,去芳芥山上看看你嫡姐姐。”

        赐婚圣旨攥在那不成器的太子手里,现在不敬先帝的凌仰深死了,若是拿出来,看在先帝的面上,无人敢动言怡雾。

        可……那太子是个恣意妄为的纨绔子弟,耽于玩乐。朝中动荡,这样一个储君自是权臣们的囊中玩物,他实在不想把女儿的终身大事托付在这样一个人的身上。

        “女儿没忘,阿爹昨夜不是千叮万嘱过了吗?”音翎灵关切地道,“阿爹莫不是有别的事,还是真真放心不下女儿?女儿定好生遮住面庞,不会惹人眼的。再说这万里随祭的关头,孰敢作乱呀。”

        “……没有。好生去吧,叫小典保护好你。”

        说来这言家嫡出二姑娘虽是走一步喘三步的天生弱骨,但这并不叫那些踏破侯府门槛提亲的人望而却步。

        曾经她嫡母明氏一张脸庞艳冠上京城,言怡雾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之几倍有余,她身上这个弱骨之病并未叫她的美丽光华黯淡半分,反而为她添了一分柔弱惹人怜的西子风情。

        因为这张脸,还惹出不少事端来,哪怕她什么也没干,这些事的源发,都尽数怪在她头上。

        譬如,被言怡雾屡次拒绝的隔壁宗亲贵胄王氏的大公子,曾经还恼羞成怒,刺杀过音子铭。

        当年音翎灵不知被自己生擒的王大公子,为什么要一口一个‘都怪言家那个祸水迷人眼’来为自己洗脱罪名,这下算是知道了。言怡雾对音子铭一见钟情,屡屡表露情意,而阿弟从未告诉过她这碴子事。

        这两家的怨算是自此结上了。

        果真,她甫一踏出府门,就见王家大夫人正送着儿子上马车随祭。

        那大夫人一看见侯府门口那道倩影,便捻着嗓子教诲儿子道:“国丧过后,那方家大姑娘进了门,你可要收收心好好待人家。毕竟那是难得的贤淑、才情都在身上的好姑娘,莫要又走了眼,老看着那些不成体统的狐媚子,轻慢了人家方大小姐!”

        王流阳频频掀开车帘子偷眼看音翎灵,神色痴迷,嘴上却也是不屑地说:“母亲放心,儿子早收了心!”

        音翎灵拢了拢幕篱上的帽裙,将自己一张小脸遮盖得严丝合缝,连根头发丝都没透给他看。

        旁头的丫鬟小典气得撸起了袖子,咬牙道:“小姐别生气,等王大夫人走了,赶路的时候,我去悄咪咪揍他一顿!”

        “尽出馊主意。”音翎灵啼笑皆非地拉住她,“我不生气,快扶我上轿吧,官家的万里祭队临近辰时便要来了。”

        按说她本并不喜欢人伺候,更不会张口闭口喊人扶。

        但这言二小姐的身子骨羸弱至此——路长了要人搀扶、地高了也得捧着供着,若是不仔细着而摔着了,要躺三个月有余,为了保命,也是无奈之举。

        小典是个武功傍身的,三两下给她扶上轿端坐着,自己回身一抽马鞭子,仰头看天:“今儿天气真好,大姑娘知道小姐今日去看她,会觉着喜上加欢呢。”

        轿外人心气开阔,轿内人却静静居中而坐,缓缓阖目,眉间愁色轻笼。

        她膝上一块凝香净神的药帕子,叫一双指骨玉白纤细的手攥得揉作一团,微微发颤。

        帝王崩逝,按礼部规仪,当万里行祭。至时,勋爵子弟、王公宗亲,无一不要派人扈从,宫内也会择人出来,做第一批祭天仪程。

        这头一批,选的不过是宫内一些犯过大错的小宫人,她本无须伤神至此。

        可一国无主君之际,储君又是个昏沉度日的,那些曾经推音家下水的人,更会好好抓住机会,将音家残脉断个干净。

        她喃喃道:“阿弟……”

        凌仰深虽留了音子铭一命,可她再活一世久居闺中不得出,从未见闻过。怕就怕,凌仰深一死,那些人趁着头祭,将音子铭拖出来了结了。

        “小典,你行得慢一些。”车马汇入主街道,音翎灵掀开帘子,遥遥望见远方仪仗颇大的帝家行祭队。

        他们沉沉地自遥处压过来,愈近,那些马蹄、轮辙似乎自她的心上踢踏、碾压而来,叫她透不过气。

        “为什么呀?跟不上可不好。我听说行祭队伍的大官人还会清点哪家走得慢了、哪家没来人呢。”

        “傻小典,走快了我身子受不住。”

        “噢……对。”

        大凌二朝皇帝万里行祭时,音翎灵担宫内扈从大官人,知道那些祭天的宫人,尽数栓在了行祭队伍的尾部。

        浩浩荡荡的队伍近了,广袤宽阔的主街道都因这滔天仪仗而略显拥挤起来,扈从的乌衣子弟们纷纷辟开两旁,安静而顺从地随行。

        纸钱漫天扬洒,哀乐附和此景,悲凉不已。

        音翎灵紧盯着即将擦轿而过的行祭队尾端,叫小典再慢一些、再慢一些……

        “言姑娘……”这时,王流阳的轿子靠过来,挡了她的视线不说,还隔着车帘要递给她一样东西,“言姑娘莫要生气,我母亲人有些耿直,但是我本意不是那样的,思来想去有些过意不去,我也不想娶方家大姑娘。还是意下先前来致歉,姑娘收下吧。”

        音翎灵蹙眉道:“小典。”

        贴身的丫头自是一点即通,马鞭一挥,轿身微偏,没两下便突出重围,离开王流阳远远地。

        这一来音翎灵便第一时间看不见行祭队尾端的那些宫人,她刚要喊小典趁机调头,王流阳却隔着泱泱乌压压的人头急道:“言二姑娘!”

        音翎灵心上一咯噔。

        这一声喊得中气十足,内容扔在人群里,也是十成十的掷地有声,立马有人窃窃道:

        “言家的?言二姑娘?”

        “言怡雾啊?”

        “不是吧,这可是行祭队啊?言家不派大小姐出来,舍得让半年未出家的二小姐抛头露面、代言家扈从行祭队啊?”

        “你傻了,言大小姐早归西了……”

        天子行祭队威仪沉沉,这些代家族随行的子弟自是不敢大声谈论,但其中也有许多人从未一睹容色快被传成奇的言怡雾,纨绔们更是按捺不住话头,频频低声交语:

        “哪个轿子?插过去看看!”

        “究竟美成何种模样,有无比方打来听听?”

        “听说她漂亮得和凌三帝曾经那个帝书令一样,少说也不相上下。”

        “帝书令?唯一那位音家女卿?莫不是在说笑。不信,夸大之言。”

        王流阳充耳不闻,心尖儿上的美人不再搭理他,在他心中就是滔天的罪过。

        他嘴唇翕动,眼看着又要大声冲音翎灵的轿子喊话,嘴巴却猛然一凉——不知哪里打出来一块青色的石子,生生堵进他喉头,噎得他半晌说不出话。

        小典手一收,囊括着自己的五彩石子,心有余悸地道:“这王大公子莫不是傻的、就是心眼坏透了,可真气人!”她驾着马带领轿子左右穿行,总算悄悄脱离了舆论中心,“小姐给的石子真是好用,我本拿来逗鸡砸狗,原是这般用处最好。小姐怎么不说话了,可是颠簸着了?”

        她掀开帘子一看,音翎灵正一手支着轿窗上的流苏,视线紧紧追随着一个地方。

        顺眼望去,她们七拐八拐,已然来到了行祭队的尾端,堪堪追上。

        一个硕大的笼子关着许多身着绢衣的宫人,他们或躺或靠,皆低眉耷眼,一派死气沉沉的模样。

        笼子前头,一位身形高挑的郎君正引着笼上的锁链,身骑白马,面覆白缟。一张白缟遮得他显露在外的俊色并无几分,但那身莫名的男儿隽毅气质,吸引着些许同行在尾的女眷们频频望他。

        “小姐……?”

        “跟上他们!”

        层叠帽裙下,音翎灵半年来头一回真切地展了笑颜,皙白靥颊淌下晶莹的清泪,喜极而泣。

        音子铭!

        她的阿弟就算是只露一寸骨指在外头,她也识得。

        “御将大人!”一个劲装宫兵策马追赶上音子铭,有些恭敬地拱拳道,“等会儿岔路口了,咱们是先去哪?”

        祭天的宫人既是罪奴堆里挑的,业障傍身,未经洗涤灵魂,不得直接随行祭拜。需先上芳芥山、再入灵禅大寺濯洗污糟,终能返程汇入万里行祭队,进行后续仪程。

        音子铭道:“芳芥山。”

        芳芥山属于御临山脉一旁支,放眼望去,叠岭层峦,恰好与行祭队登上的主山峰相对而立。

        宫人们被尽数栓在半山腰处,音子铭被方丈接入灵禅大寺,在礼部侍郎的指导下,他手持三根竹立香,跪在蒲团上,为宫人们念诀颂咒。

        观音像沉默地聆听着赤诚之人的祈语,点点香火如丝弦般绷直高升,缭绕堂内。他跪得不偏不歪,正对着观世音座下一块鎏金碑牌,上题:

        ‘言家嫡长女言仙愉位’。

        “恕在下无礼,官郎能否让一下。”有人走进堂内,停在他身侧,略微带来一阵清香,“这是我阿姐的牌位。”

        礼部侍郎和随行的宫兵早在音翎灵进来前,便一一退了出去。堂内只剩下二人,落针可闻。

        音子铭说了声抱歉,兀自退开,又从怀中掏出一块较小的木质碑牌,搁在言仙愉牌位旁,再跪下来,将竹香高举而祭。

        ——‘音家惟女卿翎灵’。

        “在下拙眼,莫是宫外行祭罪臣,滔天大祸……”介时,音翎灵的声线发颤,她掀开帽裙,看向跪在自己身侧的音子铭,“官郎如此做不好吧。”

        “言二姑娘……?”音子铭眸中空洞,迟钝得看不出几分情绪,“先帝崩逝以前,宫内也准许我悼念。”

        他一腔苦涩不知向谁诉说,到头来竟是吐露给了这不相熟悉还屡次婉拒人家的言怡雾:“可我阿姐不喜欢皇宫,她宁愿死,也不愿留在大内受欺侮。留我一人苟活,何用之有呢?他们都弃了我……”

        音翎灵下意识去抚音子铭鬓边蜷发,声泪俱下:“不是的……!”

        “音子铭,你没死!”

        外头忽然冲进一道人影,手中寒光乍现,劈头就要刺下来:“你不光没死,你还拉着我的言姑娘私通,辱她闺阁清白……黑心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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