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戏台
只见老臣道：“大多人在御街上听完那一喊后，都再未见过王大公子。臣问过当时掌权的大宫人，她说，主山上祭拜天地的时候，不光王家的大公子没出现，还有……”
老臣低着头，偏过眸去看一眼音翎灵，继续道：“……言二姑娘晚来了。她只道要去更衣，偏巧那时候，马上要开始祭祀了，是以那掌权大宫人记得实在清楚，不会有差池。”
凌池尽似乎听得认真，视线绕到音翎灵身上，道：“言家二千金，确有此事？”
这下，早打好腹稿的音翎灵站起身来，先行一礼。
这王流阳一事，她本计划着年后掏出来，给御将台的阿弟造势。
以她的口齿，和人绕起弯来，谁也探不出破绽，是以掩埋下来，不是难事。
福身拜完，她丹唇轻启，眼看着便要开口……
这时，一个婢女悄然走过来，从她身侧弯下腰为她添果干。
音翎灵看着愈加愈多的糖渍木瓜干，有些奇怪，这下婢女直起腰来，与她几乎是贴身站着、附耳而道：“太子殿下要您好生斟酌如何说话，不然绕城江内，与天潢争渡的罪名，他也不知，刑部会如何裁判。”
这是唯有她与音翎灵二人能够听见的声音，且蜻蜓点水似的，一触即飞。
再回首，那未引起除她以外任何人的注意的婢女，身形淹没在纷乱缭杂的舞姬堆。
音翎灵咬着唇上的软肉，看一眼笑意不明的凌池尽，长睫微颤。
那圣子的笑意只是转瞬即逝，下一刻，他的脸上只剩下关切：“姑娘莫要忧心，若真有什么苦衷，不必拘藏于心，在这大堂之上，大可说道出来，孤为你做主。”
言重怀这下看清形势，他侧目见音翎灵神色复杂，心觉兹事体大，他刚作揖想开口，方相爷挑着点儿慨然道：
“圣子天德巍巍，有意泽披于姑娘；人在做，举头三尺，天在睹。姑娘若真深受其扰，真真不必太过慈心，现下还都替那王家、听政院想着名声。”
听及此，音翎灵暗自笑了。
都怪她自己，顾虑太多，一桩好案子落进了别人手里……一个方相爷，大抵是心有苦衷、落了把柄在听政院手里，所以无法按她上辈子改过的婚法，来直接悔婚。
这行迹不轨之事，在大凌，男人可没有屡屡犯、全然脱身的特权，更遑论王流阳这般恶劣。
她在堂上说出来，众目睽睽，方柔鸳与王流阳的一纸婚约，不毁也作废了大半。
一个凌池尽……
音翎灵对上他的视线，对方眸光清清，仿佛出于正义、英明，只此而已。
他莫不是为了方柔鸳？
毕竟在音翎灵对他的印象里，学习不大好，朝政是懒得涉足一星半点，怜香惜玉起来……倒是有一手。
音翎灵的视线在凌池尽、方相爷、方柔鸳三人间打转。
个个神色到位。
人家的网编织得用心良苦，一个套缝得天衣无缝，她不循规蹈矩地好生走进去，不说方相爷，凌池尽大有一百种办法对付她。
于是音翎灵一狠心，拢在衣袂下的手，一个使力，狠掐着自己身上娇贵至极的肉。
登时，那双本就盈水的眸子，泛出星星点点的泪意来：“圣子英裁，今日有您与方相爷为雾儿洗冤，雾儿就算是遭人针对、刀架在了脖子上，也要说道个清楚！”
她天生咬字又轻又柔，就算是语气激慨，也如春风微拂、吹皱了一泓心池那般，叫人登时心生怜爱之意。
再加上她以‘雾儿’自称，配上一副梨花带雨的面容，好生惹人心疼。
是以不少人望过来，视线投在音翎灵的身上，都好奇这位娇娇千金，到底是蒙了怎样大的冤。
见她如此，凌池尽露出一个抚慰的笑来：“倒未有这般可怖，你只管说出是如何回事，自有公道裁决。天理昭昭，在我大凌，京畿重地，还能生出哪般霍霍滔天的不白之冤？”
音翎灵在心上撇嘴。
那笑容，说他是满意，更为贴切。
霍霍滔天的不白之冤？
你堂哥凌仰深着手，联合听政院，赋予音家的东西，便十分贴切这几个字。
不过她面上的柔弱可未减去一分，抬起帕子拭泪，哽咽道：“这王家大公子一向缠扰小女子，想来坊间大多数人都知道，小女便不多言。”
“不管外头是如何传的，但扪心自问，小女一向都不甚理会他。可万里行祭的那日，他见我不予理会，便变本加厉……”
音翎灵从袖中摸出一块泛黄的皱纸，双手呈上，怯然道：“竟递来这样污糟的东西，来污扰小女一个闺阁女儿……虽小女年岁已过及笄，但依然尚未婚配，若实在想轻侮小女，如何也该换个侮法，这东西……”
说及此，她不堪其辱一般，已经哭成了泪人。
言重怀离得最近，他瞥眼一看，满纸春色映入眼帘，登时令他胃中翻江倒海，旋即而来的是从脚底一蹿而烧上头顶的怒火。
他夺过那纸春宫图，襟前起伏不定，两只大手止不住地发颤：“雾儿，你为什么不和阿爹说！”
他这气急一声，无数道视线争夺着，意欲透过这位熠勇候高大的身躯，看看那纸上所画的，究竟是什么玩意。
一个宫人应旨走过来，接过皱巴巴的黄纸。
也不知到底是路不顺，还是故意为之，这宫人满足了那一道道好奇的视线，高捧着春光无限的黄纸走了一圈，才到凌池尽所在的主座阶下，给他过目。
这一圈走下来，场上‘噫——’声此起彼伏。
不知是音翎灵哭得太惹人疼，还是那黄纸实在符合世代为宫廷画师的王家的笔法，先前那些觉得言怡雾是故意吊着王家那神志不清的王流阳的人们，这下纷纷心疼起言家那位屈于淫威、从不敢多言、忍气吞声的侯府二千金。
凌池尽只略略扫过一眼，恰到好处的怒色，悄然染上眉梢。
音翎灵看他一眼，只觉得台上那人要比自己会作戏。
只闻他道：“受辱至此，贵为熠勇候掌上明珠，你也不敢报官？此事若真如你说的这般，早就闹得沸沸扬扬，那坐落皇城的御将台却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可说是自此以往，都不用领酬俸了。”
“……？”哭得抽噎的音翎灵一滞，扯来扯去，扯到音子铭身上做什么？！
她整理仪态，哭道：“小女既然留着这般污糟的东西，理由只能在于小女本是要报……”
关心则乱，这下她思虑一二，这凌池尽不是为了方柔鸳，便是为了削一削听政院的火焰，一个国之宰相方相爷，一个手握大全听政院，联姻起来，他登基后想不做傀儡都难。
他虽不理朝事，但爱自由风月，大抵是想……就算是当傀儡，身上那牵丝线，也要为自己争个紧松程度吧？
这下提御将台，是拿捏了言怡雾心悦于音子铭，逼着她说出不敢报官的原因，是害怕听政院的势力。
真是长大了，愈发不似以往那个凌池尽了。
“殿下！殿下有所不知，臣家二女儿向来秉性温软、柔善可欺，那纨绔小儿屡屡以听政院和市舶司以作威胁……”有些话音翎灵不好直接说，只等待事态铺垫，可怒海翻涌的言重怀嘴上可没个把门，“外头风言风语，她也不敢多说两句，只有臣收拾一二。可臣都不知，那顽劣宵小竟得寸进尺，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凌池尽此刻端坐着，眼帘微垂，明晰的指节间，一块玉扳指，被他缓缓摩挲，似在思忖。
不得不说，真正坐上了那个光华耀耀的位置，他本人的气质，也十分合衬。
皮相上看，倒还像个国君，不怒而威，丰姿十足。
歌舞声休，堂内静寂。
看着这位风容清俊出尘的天储，方柔鸳眸光闪烁。
她回望面上淌泪不止的音翎灵，走出几步来，握住她的手，以一种哄慰的语气道：“妹妹莫要伤心至此，圣子他明裁英断，定然会还你公道。”
方相爷拉回女儿道：“你还有心安慰人家！未婚夫做出这样的事情，你与他被一纸婚约绑在一块，也是受了奇耻大辱！”
“阿爹……”方柔鸳眼中亦是泪光闪烁，“既媒已成，荣辱共生，女儿怎有办法……现下，我也觉得面上无光，是不够资格安慰音家妹妹。”
戏台子搭好了，自然没音翎灵的事了。她也哭累了，干脆做出受不了的模样，扑入言重怀怀里，一张脸埋进去，倒也无人看得见，她脸上的悲伤之色早已消失得不见踪迹。
王流阳那日要递给她的，确实是这样的东西，可不是她泼脏水。
他先祖一个宫廷画师，一路做到配享太庙，也是不容易，竟纵容孙子作出这样的画，其心可诛。
案子落入凌池尽手里，不见得能像她想的那样发展，重心大多都移到了为方柔鸳解婚约上。
只能怪她自己瞻前顾后，欲要所有线索、佐证都收集完全，坏了这样一桩能给阿弟夺声势的好案子。
确然如她想的那般，从主座遥遥传来耳边的那道清朗声线，内容是冲着方柔鸳去的。
方相爷浑厚的声音附和响起，几个应声下来，加之台下众情激奋，方柔鸳的婚约已经毁了一大半。
音翎灵埋首在言重怀的胸膛前，能感受到这位熠勇候起伏不定的呼吸、无可奈何的怒意。
她抬手轻轻抚在这位爱女心切的阿爹肩上，安慰着他。
再一个偏头，视线悄然落在了凌池尽身上。
她的双眼微眯，透着审视。
她的神色，是毫不自知的，透着几分愠色。但她未曾料到的是，这一眼正和状若正在抚慰方家父女的凌池尽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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