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纸鹤
大小纸张堆叠着簇在案上,音翎灵本空冥冥的视线,瞬间被色泽极其饱满的花花绿绿塞得十分满当。
一头雾水的她看一眼凌池尽,对方在奏折上落下朱批,认真非常,良晌,才开口道:“你知道上京主街的东翎坊。”
这句话语调是平淡的陈述,音翎灵道:“回殿下,知道。”
“东翎坊的纸鹤,现如今常价如何?”
“回殿下,一绺钱一只。”音翎灵想起那天的争渡事件,暗道不妙,他该不会是要算账吧?
“叠。”凌池尽拿纤长的狼毫笔尖点了点那堆纸张。
音翎灵动作一滞。
她拈起一张纤薄的朱红小纸,试探地问:“……殿下这是?”
问归问,命令却不敢违抗,音翎灵指节灵活动作着,也是在这个瞬间,凌池尽放下了手中的奏帖子,目光落在她手上,一双始终静似水的眼瞳此刻眸光轻漾,竟有些认真的意味。
不过他语间甚是随意:“囊中空虚。”
他话音未落,音翎灵便笑了。
下意识的笑容不经由斟酌思考,直接绽在了脸上,待脑子反应过来,嘴边噙了一个欲成不成的弧度,生生被她压下去了。
好在凌池尽只看着她手中的动作,透出点全神贯注的意思,她缓和道:“殿下说笑了,微臣叠一明典阁的纸鹤拿出去卖,也不及殿下身上一块绣样使的金线贵重。”
“孤初临位,朝事青涩,若没有听政院竭力匡助……”凌池尽露出一点歉意而欣慰的神色,“真不知如何是好啊。”
音翎灵正叠着纸鹤的翅膀,闻言手一抖,那朱红的翅膀揭下来大半,形成一个诡异的断翅弧度。
这话说得轻巧,落在音翎灵脑中过了一道,简直化成警铃大作,不会吧,凌池尽把国库什么的都给于善丛管了?
她抬眸看他,总觉得那张脸上的欣慰与赧然大有文章,此人非昏蒙至极,便是深沉到了另一个高度。
这下音翎灵叠也叠不利索了,心下总觉得凌池尽要她办什么事都不如明面上那么简单,一双手不自发地胡乱动作着,刚叠好的纸鹤又折断一边翅膀。
于是第一只纸鹤,是可怜巴巴、双翅皆断的残疾鹤。
“你当时扔孤船上的……”凌池尽有些失语,“是自己叠的?”
音翎灵拿起一张碧绿色的纸,道:“是的。”
她手指白皙无比,这鲜活的碧绿甫一夹入指缝间,迎着日光,在漂亮的指节上打下一层浅淡的碧色光芒,犹如美玉镀上一层温滑的釉,漂亮得紧。
只是现在,那层上好的碧釉竟在微微颤动,十分煞风景。
凌池尽的目光从音翎灵的手指上,掠到了她脸上。
她的眼睫乌浓,在颧骨处投下一列细密的阴影,纤长的影子无限拉长,与她垂在鬓边的发相衔,此刻连无比细小的阴影都凝滞住了一般,没有丝毫动作。
“别紧张。”凌池尽盯着她,轻轻敲了两下书案。
“……没紧张。”音翎灵以为这两声响是提醒自己的,余光却瞥见一宫人迈着小碎步快速走过来,往她右手旁搁了叠金红的果脯。
浅白色的糖霜似落雪,点缀在红里透金的木瓜干上,是音翎灵两辈子都爱吃的果干模样。
“市舶司停运月余,这是南壤陆运呈贡的金雪海棠,不知以此为交换,能否换言卿一只漂亮的纸鹤?”
“……”音翎灵无声地看了凌池尽一眼,总觉得换句话说,是要她叠一只健全的纸鹤。
于是她三下五除二,将一只崭新漂亮的纸鹤推到了凌池尽面前,道:“敢问殿下,漂亮否?”
“太快了。”凌池尽淡声道,“如何保证它的质量。”
音翎灵叠过的纸鹤没有一千也有五百,是以她投向凌池尽的视线饱含深深的谴责。
而凌池尽在她的注视下亲手拿起那只碧绿色的纸鹤,奇的是,他指尖才触到纸鹤翘起的尾巴,便散架一般,舒展成了一张皱巴巴的纸。
“怎么可能?”音翎灵捡起那张纸左看右看,十分怀疑凌池尽做了什么手脚,抬眸撞进他清清双眸中,可见甚是无辜与清明。
这份怀疑反而叫对方露出一个大度而和煦的笑来,亲自挑了一张月白色的薄纸,递给她道:“言卿,请。”
音翎灵咬唇,这回叠得十分认真,自然动作也放缓了,期间撩起眼皮看了一眼凌池尽,见他的认真程度快赶上自己这个叠鹤手艺人,不由道:“殿下原是想学?”
于此同时,心中有个小人怒喊——
他到底要做什么?
他闲,她可不闲!
“心灵兼手巧的东西,孤学不会。”他目光一瞬不瞬落在她手上,淡淡道。
“殿下谦虚。”鬼信。
这回音翎灵换了个叠法,是她这辈子新探究出来的,如何也不会散架。
她将手中的纸鹤举起来,迎着窗棂透进来的光,只见精致工巧的月白色纸鹤翩翩欲飞,不光玲珑可爱,衔接处亦是紧密无漏,便放心地递给了凌池尽。
凌池尽状似欣赏地接过去细看,音翎灵刚放下心来,他又冷不丁说了一句:
“今日上半晌,孤翻阅胡地典料……上书,这纸鹤不同于中原的千纸鹤,是孟萄族通传的信物,没承想中原亦有人会,也不如书上说写的稀奇。”
正吞下一口木瓜干的音翎灵遽然一咽。
她视线在奏折堆里头寻寻觅觅,果然见凌池尽上午看的那本大部头,封面书「胡地风姿——诡秘而美丽」。
注意到她的视线,凌池尽捧起那本书,信手翻开一页,站起来,在她身侧顿足,俯身道:“不知这胡地孟萄族的圣女,若是知道了她们的秘密‘信物’,在中原早便有人买卖得火热,会不会发怒?”
音翎灵捏着木瓜干的指尖微蜷,那力道,像是势要把早已被榨干的果脯再挤出些汁水来。
怎么,这一天下来,铺垫了如此久,是为了帮胡地的圣女来治她的罪?
难不成他真与方柔鸳两情相悦,到了替她师父如此考虑的地步吗?
她脑海里响起女人温柔的嗓音。
——“小翎儿,娘教你个手艺……若娘去了,爹爹不疼你,你便拿着这个去东翎坊,也能过活。”
巧了,她的手艺便是孟萄族前任圣女教的。
凌池尽摊开一页,俯身放在音翎灵眼前,侧目看她,形成一个令她感到压迫性十足的圈围住她的姿势,清冽的气息萦绕鼻尖,只闻他道:“言主事请过目,是不是如此相像?”
这一页鬼画符般,四处布满繁复的花纹与纸鹤式样,凌池尽执起那只月白色的纸鹤,放在了右页的孟萄族纸鹤基础式样图旁。
浑若从图上振翅飞出来的一般。
“叠个孟萄纸鹤不难吧,中原的千纸鹤稍微变折一下,不就是这番模样?”音翎灵作出一副不解的样子,“殿下有所不知,但微臣是姑娘堆里头长大的,心灵手巧的何其多,早便有人叠出了这副式样,她们都是土生土长的大凌人,再如何追本溯源,也无法追到千万里之外的胡地去。”
几缕发丝流泻而下,落在音翎灵肩颈处,如缎的发面冰凉,她下意识只觉这肯定不是她的,毕竟言怡雾的头发何其温滑,于是便躲了一下,这下……她的发旋撞到了凌池尽的下颌。
“呃……”她干脆捂着头站了起来,心道凉一凉就凉一凉,总好过这番闷疼。
凌池尽的神色也不大好看,但仿佛并不是疼痛所致,一双眼眸垂着,盯紧了她,有种要刨根问底的意思:“原来是孤浅薄了。”
“……浅薄到,一生过去了快二十载,还只遇上两个人,会叠胡地的孟萄纸鹤。”
音翎灵皮笑肉不笑:“是吗,另一个是谁?”
她心中升起隐约的预感,似平静无波的湖面上起了微微的涟漪,有些痒痒的,反正十分不妙,仿若是山雨欲来的烦闷感。
“音翎灵。”凌池尽一字一顿道。
现下那涟漪化作惊涛骇浪,山呼海啸般,令音翎灵悚然一惊。
可转念又想,这不是在叫现在的她。
是了,御学院只有一个皇子从始至终都是这般无礼地直呼她的名讳,那便是凌小世子凌池尽。
凌池尽脸上没什么表情,一贯是那副无波无澜的情态,补了一句:“尊一声音少师,她已作古了。”
“原是皇戚学堂的替课先生。”音翎灵欣慰,他委实是长大了,基本的仪礼还是肯做的。
音翎灵看他一眼,莫名在心上暗道可惜。
这张脸是有少年人的鲜活气的,秀朗之极,可惜他不会好生用一般,有些神色也是虚情假意的佯装,真面目便是这副模样,眉目冷冽,气质压人。
帘栊外日光渐虚,音翎灵估摸着时辰,捧起那副开年宴排布图,道:“太子殿下无它事的话,微臣就先把这图呈去礼宴台了。”
她捧高了些,几乎是把那个空着的位置堂堂呈现在凌池尽目下,果然起了点效用,凌池尽伸出细长的笔尖圈点道:“这里,坐永姣公主。”
待音翎灵告退后,凌池尽修长的手拂过书案,圈起那只略显孤寥的月白色的孟萄纸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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