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跪下。”
堂中燃着烛火,风吹得摇晃又不甚明亮,只照得清面前高座上着暗红长袍的人。
屋外大雨滂沱骤雨来急,砸得庭院枝叶哗然作响,堂内却死寂一样的静。
孟与青一言不发,跪在堂下。
案上供奉的香火缭绕,红笺心慌又害怕,咬了咬唇,却还是磕头低声道:“国公爷,求您宽……”
“拉下去,杖杀。”孟国公轻捻茶盏。
袅袅的热气氤氲着,茶香清而浑厚。
红笺吓得浑身颤抖却不敢出声,如死人一般被两侧的护卫压住双臂,毫不留情地往外拖。
“住手。”孟与青突然道。
她深深地跪伏与地,额头抵着手背压于冰冷石砖,声音低而轻:“父亲息怒,是女儿愚蠢不听劝告,求您饶恕红笺一命。”
死一样的寂静中,茶盏半搁,一双褐色微旧的官靴缓慢行踏至眼前。
“……愚蠢?”孟国公垂眼看着面前与自己有三分相像却十分陌生的亲生女儿,许久才缓声道,“你可知道,今日长安门外跪了许多官员,要为那罪奴求情。”
孟与青说:“女儿知晓。”
“那你又可知,张思弘半柱香之前因谋逆之罪被下了狱,只待秋后处决。”
冷而潮湿的风猛然灌入堂中,孟与青只觉得浑身刹那冰冷,她用力蜷了指尖,声音控制不住地发抖:“张阁老桃李天下为人刚直,谋逆一罪来得荒唐,陛下恐受口诛笔伐。”
她如此沉得住气,孟国公反而有些意外,眯眼多看她了稍许。
忽而却问道:“今日你为何去见那罪奴?”
孟与青沉默半晌:“女儿一时糊涂。”
“糊涂?”孟国公却笑了,负手摇头,“你可不糊涂……你心思缜密,仗着自己是孟氏嫡女,又并无过激之举,陛下不会当真因此为难你罢了。”
孟与青低声说:“女儿不敢。”
“敢与不敢,你已经都这样做了。”孟国公冷笑,“无论你如何作想,我孟怀准却容不得这样胆大妄为、一意孤行的女儿。”
他说着,看一眼旁边吓呆了的红笺,半晌才冷漠道:“从今日起,你便在这祠堂中省上一月,好好磨一磨你那无用的性子。”
他微微抬袖,懒得再看一眼身后情形,转身朝雨夜中走去。红笺被重重丢在地上,额头磕在门边闷哼一声。
孟与青的声音又轻又颤:“谢父亲教诲。”
待人离去,厚重的雕花大门重重合上,外面的雨声与脚步声便隔绝了。
孟与青瘫软在地,一动不动。
“姑娘!地上这样冷,姑娘快起来!”红笺不顾着自己额头的伤,急忙爬上前,要将她扶起。
烛火灯芯“哔剥”,孟与青却跪在地上许久,低声道:“我没事。”
她望着对方额间,愧疚:“是我考虑不周,你的伤怎么样?”
“只是一点磕伤,两日便好了。”红笺咬唇,忽而磕头,“谢姑娘救奴婢一命。”
孟与青径直拦住她:“你说错了,是我害你差点殒命,该是我对不住你才是。”
“姑娘不要这样说,奴婢是贱命——”
“红笺。”孟与青低声打断她。
红笺立时止了声,咬唇,浑身都是劫后余生的冷汗。
孟与青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这才一手撑着地站起身来,仰头望着堂前供应香火的前人刻碑。
烛火摇曳,昏黄而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想起什么,微微抬袖,从中托起那只湿透将死的蝴蝶,端看沉默半晌后,将它放在了烛火旁:“生死有命,无可奈何。”
红笺已缓过了神,捡起地上披风上前为她拢好,迟疑半晌,还是小声问了:“姑娘可是担忧那个孩子?”
她咬了咬唇,低声道:“方才奴婢被压来时听着国公爷同一旁的护卫说话,陛下今夜似乎免了他的凌迟之刑,要容后发落。”
冰凉的雨丝被风从破烂的铁栅窗吹进来,地上草席潮湿霉,细长尾巴的老鼠吱吱乱窜。
背后所受杖刑已经血肉模糊,谢子灵却毫无知觉一般,苍白的小脸上满是血污,一双大大的眼睛里却涌出悲切与痛苦,手指攥着狱房的铁栏杆咬着牙用力往墙边靠:“老师……”
仅栅栏之隔的张阁老同样满身伤痕,官袍已换囚服,灰白的发髻凌乱不已。
他终于听见谢焰的动静,眼皮抬起来,想应声却被一口血痰呛住,重重咳了许久。
“老师!”铁链焦急哗然作响。
穿过狭窄的铁栅栏,张阁老伸出枯瘦的手紧紧攥住他,用力到发抖,开口却如叹息:“好孩子……苦了你了。”
谢子灵的眼泪拼命擦却擦不干净,只难过地一句句重复道:“您不该来的、不该为学生如此冒险——”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张阁老低声安慰他,“我今日既来求情,便早已料到由此一难。”
谢子灵却用力摇头,泪水淌了满脸:“子灵已是奴,您不该——”
“住口!”张阁老突然呵斥出声,而后是一长串压抑的闷咳。
谢子灵脏污的脸上已经冲刷出两道痕迹,闻言慌得一怔,却抿了唇不敢再开口,忙抬手去擦他下颌的血痕。
张阁老却一把攥紧他的手腕,苍老到混沌的眼睛里此时却满是气怒,重重呼哧许久才问道:“谢子灵,你可当真甘愿为奴?”
腕上粗重的铁链硌得骨头生疼,面前瘦弱、小小的身影立时呆住了,僵硬着一动不动。
见他不出声,张阁老终于自嘲地笑一声,缓慢松开他的手,背靠向土泥砌就的墙面,摇头闭上了眼不再开口。
“老师!”谢子灵慌了,伸手去拉他衣袖。
“不必再称我老师。”张阁老未避未躲,也并不睁眼看他,只疲累地淡淡道,“今日以天地为证,你我十余年的师徒之情从此便刻一刀两断。”
谢子灵的脸色刹那惨白,他又怕又急,不顾骨肉生磨用力地往前爬,哭声颤抖又惶恐:“老师我错了!您教我、是子灵错了,子灵已无父无母、求您不要弃子灵而去……”
他哭得声嘶力竭,张阁老心头悲戚,眼角浅浅沁出一层水意来,却生硬道:“你已卑贱为奴,我张思弘一生清廉,纵是白白身死,也断不会自辱师门。”
谢子灵顿时跪地拖着锁链拼命地磕头,又惧又委屈,声音哑得断续:“是我错了老师!子灵不愿为奴!求老师不要弃我……”
一声一声沉闷的撞击声磕得张阁老心都在滴血,他忍住了。
硬生生等人磕得难以再爬起身,拖着锁链咬牙流泪硬撑时,才抬手轻抚上他的发顶。
叹息道:“疼吗?”
谢子灵浑身一颤,仰起头来,苍白的小脸上有慌乱胆怯。
张阁老看着他,浑浊的眼睛有湿意:“方才你自轻自贱,我心中之疼,不亚于此。”
窗外雨势哗然,风鸣如鹤唳,随风度来遥远又模糊的枝叶婆娑声。
谢子灵安静受他安抚,漆黑而大的眼睛动了动,恍有所觉般喃喃:“老师……”
“跪好。”
张阁老缓慢拂开衣袖,纵然囚服狼狈,却不损其儒风。
谢子灵即刻拖拽着锁链爬起身来,跪直了身体,伏地而拜。
他身上的粗布衣破烂不堪,头发也凌乱潮湿披在背后,小小的身影瘦得只余伶仃,声音却轻而颤抖:“求老师为子灵破除迷津。”
张阁老的眼底缓慢浮起欣慰,问道:“去岁大雪那日的课,讲到哪儿了?”
“……韩非子,扬权。”
张阁老回想片刻,微微颔首:“年末时不曾想有此一变,如今事急从权,许多课老师恐怕无法再为你细细讲授,只盼你日后勤加勉习,莫要囫囵上阶。”
他如同交代后事一般的语气让谢子灵害怕,下意识望过来,攥紧了手中锁链,悲道:“老师……”
“子灵。”张阁老却打断他。
他温厚地望过来,那双混沌的眼睛此刻却清亮如光:“今日老师要教你的是,为君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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